“就是个笑话!”
孔青珩一字一顿道,脸上还挂着在范忠名看来分外恶劣的笑。
“杂碎!安敢以下犯上!”
范忠名愤怒的咆哮声,以驿厩为中心朝附近扩散开来,他的眼底,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忌惮之色。
堂堂六扇门的金牌捕头,竟然会忌惮一名小捕快?
荒谬!
范忠名绝对不会承认这点,他深吸了口气,目光盯紧了身前的臧虎,压着心头高涨的怒火,沉声道:
“臧虎,你休要自误,放开某,某把你重新提拔到主事的位置。你该清楚,今日的事,对某的地位造不成威胁,就是总捕头晓得了,也不过是罚点俸禄的事,休要误人误己!”
不得不说,范忠名还有两分急智,这个时候没有再大肆辱骂,反而开始了威逼利诱的说教。话语里,仍带有威胁和拿身份压人,但已经开始向臧虎阐述利弊,点明结果。
如果放在平日里,他这番话也算不得错,然而现如今嘛……
臧虎的眼皮微微耷拉下来。
范忠名啊范忠名,你一辈子苦心钻营,四处求神拜佛,现在真神真佛就在你面前,怎么就瞎了眼呢?
看来,这是天要收你,怪不得旁人呐!
见臧虎的眼皮耷下,误以为臧虎已经在自己的劝说下意动,范忠名连忙又喝道:
“臧虎!你我相识十数年,今日的事,你是受小人挑唆,一时不察,才以下犯上,如今深感懊悔,本捕头亦是大人有大量,不会怪你,只追责你身后的那个小捕快。”
将臧虎的后路都一语道明,范忠名的眼底闪过一缕厉茫。
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把这小子擒下来,至于臧虎……这笔账,他可要好好的、慢慢的、仔细的算!
至于臧虎会不会答应他的提议?
范忠名心中自是笃定。
他觉着,臧虎不过就是被撸了主事的身份,本就抑郁,今儿索要马匹却被驿吏给了毛驴,心气更是不顺;
方才见到他,多年前的那股子气也涌了上来;
再加上这个小捕快在旁边的火上浇油,一时怒从心头起,恶胆向边生,这才暴起伤人。
说不准,此时心头已经后悔了。
他都这么给梯子下台了,臧虎还不赶紧麻溜地顺竿爬下来?
听到范忠名自作聪明的话,臧虎瞳孔骤缩了下。
范忠名这是吃定他了?
还是,吃定了长乐县侯?
可惜啊,这尊大佛,他范忠名还吃不下!
朝另外两名捕快使了个眼色,很快,一捆婴儿臂粗的麻绳就从他们原本的马身上卸下来,将范忠名绑了个结实。
“臧虎!”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有种你杀了老子!”
看着臧虎没反应,还让人把他给绑了,立时,范忠名的脸气得通红,怒吼道。
他已经顾不得再好言相劝了,刚刚强装出来的镇定,早随着这捆麻绳变成了死结,不死不休的死结!
士可杀不可辱!
在驿吏们面前,被自己名分上的属下冒犯至此,还有方才在驿楼里对那三位郎君夸下的海口。
这一桩桩,都不断摧垮着范忠名所剩无几的理智。
双目犹如喷火,范忠名已然气炸了肺,死盯着臧虎和孔青珩,如果眼神能够杀人的话,大概他们已经死了数百次了。
只可惜,如果终究是如果,眼神终究杀不了人。
所以,孔青珩不仅没有死,而且还饶有兴趣地端详着活蹦乱跳的范忠名,他身体躯干被麻绳捆得牢牢的,也因此,即便此刻气得跳脚,也浑若一只蓝色的大粽子。
“范捕头说哪里话,我等俱是按朝廷律例行事,断不会私设公堂,又哪里会杀了你。”
见范忠名已无反击可能,孔青珩走上前两步,笑嘻嘻道。
“不过,按照丰朝律例,五品以下官员所携私眷不得超过三人,七品以下不得超过两人,范捕头身为六扇门的金牌捕头,位同中县县令正七品上。也不知,您是携带了多少白身入住驿舍?”
孔青珩脸上笑得格外友好,像是发了好心般,他十分从容地开口介绍:
“按律,超额一人,是罚俸禄半月;超额三人,是罚俸禄半年;若达五人,即停薪查办;至十人,则罢职永不复用……”
说着,孔青珩目光扫过马厩里的那二十三匹良马,继续道:
“如果是要把这驿厩里的马匹都占了去,恐怕得有二十之数?啧啧啧……”
故作玄虚的晃了晃脑袋,孔青珩一脸唏嘘的模样,叹息着又道:
“过十人是判刑流放,这过二十嘛……恐怕,范捕头的性命不保呀!”
长安城的纨绔子弟,决计不同于寻常,就算孔青珩这个纨绔头头,也谙熟丰律。为的,当然是能够更好的——行纨绔之事。
这纨绔嘛,说来,也分三类。
其一,是不知死活,拖累全家的那种,就算没有不开眼地得罪什么大人物,也终究免不了坐吃山空,败尽家财。
其二,则是虽然无能,却有着不错的眼力见,善于攀附,也精通琢磨,能够精准的踩在那些大人物的原则线上,然后上下蹦跶,运气好,未必不能站在原有的基础上,继往开来,闯出一片新的天地。
而其三,就是孔青珩这种了。
除去对上面人物的分寸度量,还有自身的一点小本事或者说是依仗。
比如,孔青珩即便再头痛文字,也在他阿耶阿娘的耳濡目染下,熟谙律法;卫国公家的程虎,更是一身家传武艺;大理寺卿家的闻人焕也仗着他老子的刑罚之便,对近千种刑罚,信手拈来……
这些,都是他们这帮纨绔,除却家世背景外,在大人们面前跳过线的资本。你可以无理取闹,但对外,却绝不能一点理都站不住脚,可以仗势欺人,但势不能全靠借的。
当初在长安呵斥卢子建,孔青珩就将他对丰律的熟悉,展露无遗。
“你……胡说!”
被孔青珩把丰朝律例逐一道来,范忠名心中暗暗叫遭,只得大声反驳。
世上,绝大多数武夫,都是头痛读书的。
范忠名虽然是六扇门的捕头,行执法之责,但说实在的,在江湖上执法,和真正意义上的执法,绝不相同,更多的是平衡诸方势力和缉拿大凶大恶之辈,哪里用得着咬文嚼字。
因此,隐隐觉得孔青珩说得不假,他却拿不出话来反驳,只得痛骂孔青珩是胡说八道。
“某是否胡说,等进了衙门,范捕头不就清楚了?还是说,范捕头想以身试法,非逼着我等将范捕头就地正法?”
孔青珩脸上笑意盈盈,大有范忠名敢点头,他就敢挥刀的气魄,骇得范忠名一时不敢张口。
末了,只得狠声威胁道:
“几位刺史郎君皆在此处,一会自会替某作主,尔等目无尊上,等着受死吧!”
“呀!范捕头提醒我们了,你带来的这些白身,还都在驿舍里骗吃骗喝呢!既然范捕头冥顽不明,我们也只好按律行事,兄弟们,咱们往楼里走上一遭?”
孔青珩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看向臧虎等三名捕快,轻笑着问道。
三人俱是知晓孔青珩身份的,见长乐县侯都还没搬出自个儿身份,就把范忠名的气势压下来,还要带大家去找平素里高高在上的刺史公子的麻烦,心中大感痛快,纷纷点头应道:
“喏!”
“你,究竟是谁?”
范忠名再不开眼,这时候,也能瞧出来,孔青珩才是这一行里真正掌握话语权的人。
看到这帮人有恃无恐,心底一紧,原本被怒火涨昏了头的理智,悄然回归,沉声喝问。
“嘘!”
食指比在嘴唇上,孔青珩没有回答范忠名的问题,领着三人朝驿楼的方向行去。
至于原本随行的姜清,理所当然地被留下来看着范忠名。
“你在长安时,就是这般模样?”
黑色的帷帽下,传出姜清的轻声低语。
孔青珩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但也能猜到她肯定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孔,虽然是问他,却不见得当真有多少惊异,至多是看到了他的另一面而随口问问罢了。
“咳咳,没有,其实……已经收敛很多了。”
想起当初和苏娘子初见时的放狗咬人,孔青珩的眸子里划过一抹追忆与感慨,无比真挚的回答道。
“呵呵。”
帷帽底下,又传出了声轻笑,孔青珩也不知是否意味着她并不相信。可天知道,他这话是多么的诚恳。
两人没有再多言,擦肩而过,孔青珩领着臧虎等人迈向驿楼。
而驿楼里,方才过来驱赶孔青珩等人的驿吏,见机不妙,早已一路小跑折回了堂前。
“你是说,他们不仅不识相地退去,还把范捕头捉下了?”
身宽体胖,说话时的嗓门也要比一般人来得大,林贝福听到驿吏的禀报,面露犹疑。
外面得吵嚷声,他也听到了,虽然听得不够真切,但显然,范捕头还没有把那几个六扇门的捕快搞定,是毋庸置疑了。
不过,若是说,他们有以下犯上的胆子……
林贝福,有点难以置信,这实在违背他活了二十年的认知。
“非但如此,他们还口口声声要来捉拿我等白身呢——”
坐在中央席位的乔焕生,端着手上酒盏冷声道,眸色中阴晴不定,目光转投向了此地的东道主王辽身上。
“两位郎君放心,某这就令附近的衙役赶来,捉了此獠!”
王辽身形一顿,狠声道。
在海州的地界上,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被人欺在头上了,如今刚与两位郎君坐而饮宴,就发生这样子的事,他的面上,自然也不好看。
暗骂着范忠名这个捕头没用,他飞速朝身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命他去唤人来。
“既然是六扇门的捕快,想来是有几分武功在身的,寻常衙役恐怕奈何不了他。”
闻言,坐在席首的乔焕生,不咸不淡地补充道。
“既如此,某就请附近的驻军将士辛苦一趟。”
王辽心底咯噔了下,嘴上却是飞快说道。
调动衙役和调兵,这绝对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事,若是被他阿耶晓得了,绝对不会轻饶了他,少不了半个月的禁闭。
不过,看到乔焕生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之色,他还是觉得,此举虽有不妥,但收效却是奇佳。
既长了自家颜面不说,也有助于他与乔焕生的交情。
“几位郎君,不好了,那些人闯进来了——”
突然,一名仆役慌慌张张地跑进堂中,高声呼道。
“某倒要看看,谁敢拿某!”
被扫了面子的王辽,当即站起身,呵斥道。
而他身旁的小厮,尚未离开驿楼,正是被孔青珩一行人给堵得死死的。
“时间来不及了。”
猜到了外面的情形,乔焕生皱了皱眉头,朝原本坐在席末的驿吏吩咐道:
“你去把驿舍里的其它人都叫来,先挡一会儿。你再派两个人,从后门走。”
最后一句话,却是朝王辽说的。
“也好。”
王辽当即点头应道。
“乔郎君……”
谁知,那名看似老实的驿吏,得到吩咐,却是面露迟疑之色,低声唤道。
“嗯?”
目色一沉,乔焕生鼻音冷淡,将他此刻的不悦表现得分明。
“驿长正卧病在床,小的,小的没调动驿舍所有人的权力……”
被乔焕生的目光盯着,犹如芒刺在背,这名驿吏当即跪下,小心翼翼地陈述着。
“混账!”
听到驿吏的解释,王辽面子上率先挂不住了,当即斥骂道。
先是被孔青珩等人搅局,如今又被小小驿吏抗命,他如今的心态——原地爆炸!
“小的这就去寻驿长……”
“寻谁人过来,也逃不了我丰朝律例,尔等招待白身,已属从犯,还不速速闪到一旁!”
驿吏的话尚未说完,孔青珩等人已至,臧虎板着脸喝道。
“好胆!你可知吾等身份?!”
瞧见了进来的三名六扇门捕快,王辽冷声道,脸上闪过一抹讥讽。
正如范忠名直至被擒都不敢相信臧虎等人居然胆敢以下犯上,此刻的王辽亦不会相信,这三名六扇门捕快,真有胆子将他们捉去衙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