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狼阁主亦知小的二十多年来,为了阁里甘为犬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何必咄咄逼人?还是说,贪狼阁主因昨夜之事,想要迁怒小的?”
果然,就如孔青珩猜到的一样,任大爷的避让的确是以退为进,见姜清依旧不依不饶,他收起了方才的恭敬之色,不等姜清表态,便自行从地上起身,哑着声,反问道。
任大爷浑身衣袍无风自鼓,分明是在运功,将原本暗自的提防摆到了明处。
“七杀堂投效三星阁,叛阁,死罪!”
“你任魁擅离职守,私自出逃,仍是死罪!”
一道银光如月色洒落,姜清手中长剑直指任大爷。
“小的本以为,贪狼阁主不是默守陈规的迂腐之人,否则,也不会放这小子一条生路,没成想……哈哈哈哈哈哈!”
任魁矮小的身子里,骤然爆发一阵威势,气劲将屋子里的桌椅逼得颤动起来,他放声大笑,面露狰狞,道:
“小的本是好心来送贪狼阁主出城,既然阁主执意不放小的生路,也莫怪小的以下犯上了!”
任大爷不知修的是什么武功,原本矮小的身子,陡然拔高数尺,原本蜡黄的面色,也泛出极不正常的病态红晕,整个人,像是猛兽一般,急速朝姜清冲来。
竟然,是打算以肉身来搏姜清的剑!
“西域金刚功。”
花娘子见状发出一声低叹。
她没想到姜清竟然执意要在她的地盘上来判决任魁死罪,身为东道主的她本该出面拦下两人,然而……想想姜清的身份,她朝左右示意,直接退出了内堂,显然是打算坐观虎斗两不相帮了。
西域金刚功,源出中原,但却也迥异于中原。若干年前,少林寺腹背受敌而崩塌,被西域人夺下少林的金刚不坏身残本,另行钻研出来了如今的西域金刚功,与少林的不坏金身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既然是残本,要做到和原本一样的效果,付出自然不小。若说原本是众所周知的需要在练成保持童子之身,全身会有一个罩眼的话,那残本的代价无疑更大——化自身血肉塑金刚,坐地成佛早登极乐。
说人话就是:
别的武功是越练身子越好,延年益寿;
这门武功却是功夫越好,威力越大,死的越快。
无怪乎任大爷明明是个二流巅峰的江湖好手,看上去居然如此瘦小孱弱,平日里也与人为善,甚少出手,原来是有隐患。
不好!
老娘的内堂!
花娘子刚唏嘘完任大爷的跟脚,突然,眼中一阵气急。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和金刚身打起来,她的内堂焉能保全?
字画、瓷器、桌椅……这些,她都忍了。但作为专门接待江湖人的内堂,这里她布置了她无数的后手与机关隐秘,那压根就不是两盆子花的事,而是她数年的心血!
花娘子心中一阵气苦,简直悔青了肠子,可内堂里的两人已经打起来了,她如果再进去插一脚,教人误会不说,也难免误伤,那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嗞……”
“乒乓——”
“砰!”
姜清的剑势,正如花娘子预料的那般,落在任魁身上,除了衣衫被划破外,未伤分毫。反倒发出一阵金属碰撞利声,隐隐还有火花蹿起。
但,花娘子内堂里的那些桌椅盆栽,自然没那么好运,眨眼就如切豆腐般,四分五裂,碎渣满地。
孔青珩不懂武功,没能像花娘子一样,当即撤出内堂,此刻,只好躲去内堂的梁柱后,作为避让。虽有软甲护身,也免不了灰头土脸。
而花娘子亲眼看着前一秒还富丽堂皇的内堂,此刻宛如飓风过境,被破坏了大半,更是面露懊悔,心中如同滴血。
猛地,又瞧见了仍在屋子里的孔青珩。
原本,还是让她恋恋不忘的俊俏人儿,如今,反倒让她记恨上了。姜清,她不敢得罪,但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她还不放在眼里。
小子,既然你还呆在里面,就陪老娘的内堂一道儿送葬吧!
花娘子能看到场中多余的一个人,打斗的两人自然不会毫无察觉,任魁眼下人如其名,身躯魁梧,通体透红,好比怒目金刚。
他恶狠狠地盯着姜清,张口喝道:
“贪狼阁主,你不仁就休怪某不义,这小子既然是你的姘头,老子就先送他去见阎王了!按照规矩,他也不该活到今日!”
一双肉掌朝孔青珩的藏身处拍去,立时,空气中有无数虚影幻化,看似慢实则快,不懂武功的孔青珩,根本无从闪避,更别说硬抗。
被他这双大掌压来的孔青珩,倒是没有面露惶恐,他相信,姜清既然逼任大爷出手了,肯定是有法子护他周全的,毕竟他对于姜清还有大用。
压孙猴子的如来掌?
注视着飞来的手掌,孔青珩哑然失笑。
等等!
孙猴子是谁?
如来掌又是什么?
我为什么会觉得好笑?
孔青珩原本轻松的心情,陡然被罩了一层阴霾。
他发觉,自打今天醒来后,自己就变得很不对劲!
先是早前在民宅里想到了莫名其妙的照片一词,接着,此刻又多了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而这些词汇,他根本闻所未闻!
任大爷的攻势,毫无疑问的被姜清拦下了,或者说,是逼得他自己不得不收手。
因为,姜清的剑在任大爷的背上,居然刺进去了一厘!
千万别小看这一厘,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伤口,但却是任魁习得西域金刚功以来,第一次受伤!而受伤的位置,并非是他金刚不坏身的罩门!
“贪狼阁主,老子小看你了。”
任大爷放了孔青珩,自己却是不闪不避,转过身来,正向姜清道。
说着,他脚如磐石,又如生根老树,内堂里的地砖除开姜清脚下,尽数生出裂纹,上身的衣袍,也陡然炸裂,像是在运功蓄力。
「任大爷是真的拼命了。」
心下念头闪过,花娘子已经顾不得在看孔青珩的笑话,朝身边赶来的护院点头,又朝外撤退数丈。
西域金刚功,即便不是五虎掏心那种烂大街的武功,也并不是多么高深的武功,虽然威力巨大,但弊端却是显而易见,习此武功者,甚少能活过四十岁。所以,这门武功,江湖中人大多也都了解,它分为三层:
皮金刚,通体泛红,运功过后,气血受损,其后数日都只能维系五成的战斗力;
骨金刚,通体泛铜,运功过后,浑身筋脉必定萎缩,至少一月内不得动武,否则终生武功再难寸进;
真金刚,通体泛金,内功耗尽,当场坐化登往极乐。
姜清能在任魁决定逃命时,逼出骨金刚来,无疑是在任魁接下来的逃命之途上下绊子,一个月的衰弱期,对于一个江湖人,还是逃命的江湖人,无疑是致命的。
任魁也清楚这点,所以早前并没有拿出这压箱底的绝招来,但如今,显然也已由不得他,能活一时是一时。
看着任魁的肤色由红变黄,好似孩童手里交换玩耍的泥巴,孔青珩面露诧异,这就是武功的神奇之处?
不过,任大爷如此作态,显然是对他自己十分具备信心的,而外面花娘子等人的躲避,也同样说明了这点。
孔青珩又去看姜清,却见她脸色依旧是古井无波,平静得厉害,明知任魁在运功蓄力,不仅不阻止,反倒像是在等候。
看样子,任魁的手段,对于姜清仍然是不在话下的。
孔青珩放了心,见没人搭理自己,索性把边上被破坏的桌子角拖了过来,一屁股——坐下。
既然没有性命之忧,姜清也不以为意,这么大阵仗的一出打斗,他为什么不看?
这可比过去瓦舍里的摔跤,还有各家纨绔养着的那群江湖人的打斗好看多了!
兴许是受先前姜清那些话的影响,孔青珩不知何时被磨灭的那股子纨绔气息,又重新回来了。
不过,他如今的玩世不恭里,又多了些别的东西。
姜清眼中的余光瞥到了孔青珩的这幕,唇边,若有似无地勾起了抹极浅的笑意。
“贪狼阁主,你如今年未满二十,一身武功便能如此,不愧为是那位选择的继承者,但,你还是太年轻了!”
黄铜色泽,一点点覆盖过任魁的皮肤,由下至上,直抵他头上百会穴。孔青珩看见,除了头发色泽未变,任大爷连眉毛都变黄了。
也不知,世上有没有一门武功,是浑身便绿的?
孔青珩充满恶趣味的想着,目光里流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紧接着,他又目光一缩——
特奶奶的!
这个老东西,居然在小娘子面前坦胸露点的!
老流氓!
张口欲骂,孔青珩又住了嘴。
他会感到不快,自然不是因为他有多遵守礼法,还是那句话,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和李佑年一起厮混,虽然他不涉足勾栏之地,但听过的荤话也不曾少了。
理由当然还是因为姜清和苏娘子面容的酷似,看在他眼里,犹如是苏娘子被污了眼般。
只是……
老流氓,这个词虽然感觉骂出来很不错的样子,
可,
他脑子里为什么会出现这个词?
孔青珩已经没心思理会方才在他看来还很不错的打斗了,他在寻思他身上突然出现的古怪。
毫无疑问,这个状况是在他今日醒来后发生的,那,昨夜他昏迷的时候,究竟遭遇了什么?
是和三星阁有关,还是……
目光投在正在朝任魁连挥数剑的姜清身上,孔青珩那双迷人的桃花眼里,划过一抹深深的疑惑。
“哗!”
剑气如虹人如玉。
一道绚丽的光芒自姜清的剑中发出,她的剑尖甚至还没碰到任魁的身躯,就只见任魁浑身的黄铜肤色,骤然散去。
眨眼功夫,由黄转红再转到原先的肤色,高大魁梧的身躯,也在一瞬间,化成了原先的矮小模样。
这画面,要不是孔青珩读过章娘子的话本,怕要以为是山中精怪了。
任魁的武功古怪,姜清的剑术,更古怪!
世上怎么会有不碰到人就伤了人的剑?
孔青珩不明白。
“剑气!贪狼阁主竟然修成了剑气,看来,小的今日是必死无疑了。”
任大爷脸上的狰狞不再,他脸上的笑容无比苦涩,孔青珩突然想到了读书人口中的一个词——风烛残年。
方才那绚丽的一幕,别说任魁了,就是远处观战的花娘子也是一阵心惊。
她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近二十多年,可未满二十却修炼出剑气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此前,连听闻都未曾,就是章娘子的话本里,都不敢这么写呐!
她原以为,至多姜清逼出任大爷的金刚功第三层真金刚,然后一死一伤,却没曾想到,居然能一剑遏制任大爷的金刚身,别说真金刚了,就是金刚身都已然维持不住。
“小的自知必死,但有一事不解,小的理应未曾得罪过贪狼阁主,甚至贪狼阁主身边的这位,也未有得罪,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贪狼阁主为何苦苦相逼?若贪狼阁主当真是守规矩的人,您身边这位,按理不该活。”
任魁是真的不解,也是真的在拿言语行最后一搏。
毕竟,他犯了三星阁的规矩,姜清自己同样也犯了,如果姜清是讲道理的人,说不定还真不会杀他。
况且,孔青珩心知,他并没有看错——
姜清,的确不是个守规矩的主。
否则,昨日凌晨,她就不会一袭黑衣过来看他,那个院子里被称为铜老的,当场就说过,她坏了规矩。
“既无功劳,何不立功?”
姜清的剑已经回了鞘,孔青珩看得很清楚,她的剑,依旧是纤尘不染,正如她的人,风平浪静。
姜清的话不徐不缓,任魁听了,先是一愣,继而面露苦色。
他身为三星阁的一堂主事之一,自然不是蠢人,姜清的话说得没头没尾,他却是转眼就琢磨通透,也正是因为他琢磨通透了,所以,他的脸色和方才相比,就更苦了。
姜清逼他,确实不为杀他,然而……
让他送死和亲手杀他,有何区别?
早死晚死罢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