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郡潘生,名羽虞,号梅庵。年少的时候,就成了孤儿,家里十分贫寒,到了二十岁,得以到郡府所开办的学校读书,还没有缔结姻亲,然而,勤奋好学,姿容俊美,闺阁中的女子见了,都想让自己嫁给他。
潘生在吴门刘家坐馆,教授他家的子弟,在所住的书斋后面有一处园子。
有一天,刚下过春雨,天气新晴,潘生读书读得困倦了,就呼叫馆僮打开后门,到园子中散步。
山重水复,洞宇幽邃,转过几处泉石亭子之后,看见东北一带,朱栏蜿蜒,栏杆外的杏花开得正盛开,远望过去,犹如霜雪,下面靠着一个池子,桥上有一座亭子,犹如鸟儿张开的羽翼。
潘生想走过去,到亭子中休息一下,忽然听到挂在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看见楼阁参差,出现在树梢,就折转向西,到了那里,有两株海棠树,在春风的吹拂下,胡乱摇动,在它的上边,云窗雾阁,可以从上面往下俯瞰。
潘生正在徘徊,听到楼中有吟咏之声,再细细一听,所吟诵的乃是“他生纵有浮萍遇,正恐相逢不识君。”两句,哀怨惆怅,让人难以听下去。
潘生不觉失声长叹了一声,没一会儿,风吹动帘子,帘子掀开了,一个女子正倚靠着栏杆,凝视着远方,明媚艳丽,然而,眉目深锁,似乎很愁苦的样子,粉嫩的脸上,似乎还挂着晶莹的泪水,犹如带雨的梨花,惹人可怜。
潘生乍见之下,不觉生起了怜爱之心,接着,又一阵恍然,似乎想到了什么,道:“那不是苏家兰姐吗?为何到了这里?“女子向他点点头,道:“哦……是的!”于是,就走下楼去,请潘生进去。
相互问讯之后,女子述说自己飘零的状况。
原来,女子本住在郡城的苏家巷,是潘生堂嫂的妹妹,小字竟兰,出嫁之后,丈夫到山东给人做幕僚,她也跟随着去了,前年丈夫病死了,才带着灵柩回来。自幼和潘生颇为亲近,已分别有六年了。
潘生就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竟兰道:“有叔父,去年携带家眷进京,近来听说也去世了,家里只有婆婆卫氏,是长洲人,族人又少,因此,便租居在这里。”
说着,已泪流满面,潘生就移动坐位,靠近过去,给竟兰擦拭泪水。
竟兰变了脸色,说:“刚相见,没有半句可怜的话,就如此轻薄起来!”
潘生站起来,向她谢罪。
竟兰才变怒为笑,欢喜起来,慢慢地问他,姐姐怎么样了,他又怎么到了那里?
潘生缕述近来的境况,并说:“我还没有媳妇,兰姐你看这怎么办?”
竟兰沉默了好久,没有回答,女仆拿着杯子,送茶来了,喝过之后,落日已照到了帘钩。
潘生站起来,竟兰送他到门外,小声说:“此后,教课之余,闲暇的时候,可不要吝啬你的脚,不过来了。”
潘生答应她,有空他就会过去,就惆怅地辞别而走了。
当晚,竟兰睡在床上,辗转难眠,残月已经升起,才朦胧地睡去,梦到潘生到来,靠近她的床榻,百般安慰,温存亲热,自己也无法自持,便缠绵欢好起来,醒来之后,心里还欢喜无比,脸上还带着幸福的微笑。
天明之后,勉强起来,梳妆打扮,托着下巴,独自坐着,心里的憧憬和惆怅交织到了一起,难以排遣。
忽然,女仆进来报告说潘生来了,竟兰出去迎接,笑着说:“可算是像尾生一样坚守信约了。”
潘生道:“得以觐见芳容,死也不足惜,只恨文君没有许诺相从而已。”
竟兰不觉两颊泛红,犹如绯丽的桃花。
潘生见竟兰如此反应,也不觉神魂颠倒,就立即握住她的手,竟兰推拒道:“郎君不要如此!要是仆人来了,可怎么办?”
潘生仍握着她的手不放,竟兰请他夜里来相会,潘生才放开,然后回去了。
天已黑了,潘生偷偷打开后门,来到了竟兰的住处,则看见院门半掩,窗上还闪耀着晶莹的灯光,只见女子坐在凳子上,摊开书页,根本没有心思去看,痴痴地坐着。
于是,就走进去。
竟兰看见了潘生,惊喜地站起来,潘生直接上前去拥抱。竟兰却又一脸严肃地推拒,道:“薄命之人,如风中孤燕,四处漂泊,无依无靠。自从见到了你,我的心才有了依靠,看你的气度,知道你不是长久困苦的人。倘若蒙你不弃,梦你眷顾,愿和你缔结白头之好,但是得须婆婆终天之后,才可以谈论。要是想始乱之而终弃之,则像随水漂流的桃花,我不愿这样。”
潘生听了她的话,就拉着竟兰到月下,指天盟誓,愿意和她相守终身,永不离弃。
发誓完毕之后,竟兰催促他起来,潘生久久跪在地上,不起来,说:“自从蒙你许诺之后,分别半天,就像过了半年。要是一定要等老母终天,恐怕早已渴死了。”
竟兰靠近他,拉他起来,说:“痴郎,为何如此情急?”
于是,相将睡去,几番云雨,备极亲热。
鸡刚啼叫,就得起来了。
竟兰给潘生整理衣衫,说:“此身已属于你了,他日可不要如秋扇一般把我丢弃了!”
潘生道:“世上难有真有潘安仁一样的薄幸郎!”郑重地分别了。
自此时常往来,几乎没有一夜虚度。
然而,潘生时常为家下贫苦而担忧,当年有落第不中,竟兰百般安慰,以至于拔下钗子,搜寻箱子,拿出值钱的东西,相助潘生,始终没有什么埋怨。
后面,潘生将要去参加考试,又担心没有资费。竟兰知道了,竭力搜索,资助他去参加考试。
准备要走了,潘生前去和竟兰话别,半夜里,竟兰先起来,取来潘生的衣服,给他添加软绵,潘生卧在床上,看着她吟诵道:“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
竟兰两眼看着潘生,凄伤地留下泪来。
唐僖宗曾经让宫女缝制战袍,赐给边关将士,有一个边将,得到了一件战袍,里面藏有一首诗,写道:“蓄意多天线,含情更著绵。今生已过也,愿结后生缘。”边将把这事上报给僖宗,僖宗就向宫女们问道:“宫中是谁写了这首诗?”一个宫女伏在地上,请求赐死。僖宗笑着道:“我给你了却今生缘。”就把这宫女嫁给那边将。
潘生吟出这句诗来,引起了竟兰的伤心,后悔自己说错话了,急忙把竟兰揽在怀里,温情安慰,竟兰才不再伤心。
第二天一早,潘生就上路了。
等榜文公示出来,潘生高中了。
这时候,竟兰的婆婆在此前已死了,听到了这个好消息,心里暗自庆幸,好事可以成了,整天伸长脖子,盼望着潘生回来。
过了一些时间,听说潘生已和郡中某家结亲了,竟兰还不相信。
第二年春,潘生因为有事经过苏州,来辞别主人,然而,始终没有到竟兰那里去。从此,就真的绝望了,过了半年,抑郁成病,就死了,临死之际,大声呼喊道:“此仇必报。”喊了好几下,当时,才二十三岁。
后来,潘生考中进士,被选为部郎官。
过了一年,差人到湖郡接家眷,询问仆人,才知道竟兰早已死了,潘生只有叹息而已。
然而,自此之后,心里总是郁郁不乐。一天晚上,喝醉了酒,睡得正酣,忽然看见竟兰披着头发握着刀,颜色惨淡,从庭中走进去,举起刀来,直刺向他的胸部。潘生感到疼痛,大声呼叫,就醒过来了。
家人都惊奇地起来看他,潘生用手捧着心所在的部位,翻转呻吟不止。
家人想去请医师来,潘生却叫他们不要去,就给他们讲述恶梦的来由,说:“我的病是治不好了。”叫家人预备后事。
第二天将要死的时候,口里吟诵出一首诗来:
“只知好梦欲求真,岂料翻成恶梦因。
到此回头知已晚,好留孽镜赠同人。”
说出了他心里的悔恨,就一命呜呼,会他所辜负的人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