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铃在前面带路,刚走出门,就觉得西风刺骨,寒冷的露气直侵肌肤。一片月亮,从东边升起,树影摇曳,不满大地,大约走了三四里的路,看见灯光隐隐,照射到树林之外,一会儿就到了则是一处宅第,四周围着茅屋土房。敲了几下门,一个使女出来,迎接他们进去,直接到达厅堂。
兰秋向着内室,呼喊道:“不速之客来了,主人为何躲在屋里呢?”
一会儿,有一个美人从里面出来,年纪十**的样子,妍丽的容貌,修长的姿态,可兰秋有得一比。笑着道:“我说是什么贵客呢,原来只红拂女带着男子一起来了。”
段生局促谦让,说不上话来。
美人又道:“穷人子弟,都是这样吗?”
段生私自询问小铃,才知道美人就是七姑。
七姑请他们到内堂去,段生惶恐不安,连连说不敢不敢。
兰秋道:“我的郎君,就是他的郎君,何必如此拘谨呢?”就挽着段生先走了。
七姑笑骂道:“小妮子这样唇剑伤人。”
段生到了此时,也不再怕了,回头向七姑看了一眼,笑着想她谢罪。
七姑低着头,也没有回应。
等到了内堂,雪白的墙壁,窗户上刻着纹路,桌几坐榻都很华丽,兽炉中焚烧着香料,一缕青烟,袅袅上升,图书笔砚,也摆放得错落有致。在红烛光的照耀下,远远看见台阶前盆花罗列,绿叶纷纷。
段生问:“是什么话这般浓密艳丽?”
使女告诉他说:“断肠花也!”
段生叫人拿过蜡烛,走进过去观看,见胭脂点点,只觉得娇楚可怜,再回头看众女子,都显出凄婉的神色。
接着,又听到了敲门声,叫使女去应门。过了一下,有几个女子一起进来了,一个有四十多岁,面目枯瘦,一个有三十多岁,一个二十多岁,各自相见问候,都是左右邻居,赴七姑邀请而来,招呼之后,纷纷坐下,就送来茶水,几样山果,让众人吃喝。
段生才详细询问七姑家世。
七姑答道:“我是高县令的女儿。阿父到福州做官去了,留下老母和我居住在这里。一个月前,阿姐家把老母接去了,还没有回来。”
段生道:“大家风范,果然不同寻常。”
七姑言语酬答,谈吐妙趣横生,众女子肆无忌惮地玩笑,游词荡语,无所不至。只有七姑正襟危坐,庄重地说话,不显出轻佻,然而,眉影眼波,时时转向段生,似乎很喜欢段生。
段生也颇为被她的美貌情意迷惑。
一会儿,四十多岁的女子道:“七姑请我们来,有什么事?”
七姑捧着茶碗,站起来说:“樽酒伤神,一连几天来都昏沉不醒!现今玉郎在这里,不可以俗事败坏了心绪,该剪烛煮茶,各自赋诗作词,要是做不成,就罚喝茶。”
三十多岁的女子笑着说:“主人吝啬,不愿意破费,只有一杯淡茶,就妄想当主人请人赴会吗?”
二十多岁的女子道:“这也可以说是所持者小,而所求者大了。”
兰秋道:“良夜苦短,不要口舌纠缠,浪费时间了。便可听从七姑的意见,传为身后佳话。不要再谈论酒食了,不然让读书人又想要吃了。”众人都笑了起来。
段生见了七姑,已觉得她很美,又见她对自己有情,自己心里也对她有意了,就站起来请求道:“群芳毕集,哪用远找什么旧题?庭院中海棠盛开,就是很好的题材,可以以此赋诗。听说这花是少女怀人,泪水洒在地上生出来的,真是情花啊!我已拈得了拙句,不知道可否见得人?”
众人道:“好,快快写来。”
有人送笔墨到段生的面前,段生写好了之后,直接送到七姑面前,诗句写道:
“岂让无香种,芳名况复同。
夜深花不睡,应为怕秋风。”
四十多岁的女子看了,看了兰秋几眼,笑着道:“你家郎君,已对别人有意了。”
兰秋道:“得陇望蜀,薄幸郎大多都是这样,不足为怪。”
段生岔断她们的对话,用别话掩饰过去了。
接着,兰秋和七姑的诗也写好了。
七姑的诗写道:
“秋日看花最可怜,碧鸡空见海棠颠。
玉腰未识花成泪,误到香霏小阁前。”
兰秋的诗写道:
“当年珠泪阶头溅,化作秋来花片片。
玉骨长埋夜独眠,柔肠断尽无人见。”
二十多岁的女子道:“七姑的诗过于悲凉,兰秋的诗无端愁怨,读了使人感慨凄伤,哪里还有心思再作?不如就这样停止了吧!”
段生看众人,眉目间都显出怨恨的神色,认为是自己考虑不周,以海棠花为题,引起了她们心中的不快,急忙自责。
七姑道:“薄命之人,各有各的心事,不是你的过错。”于是,众人都辞别而去了。
兰秋对段生道:“七姑与你有缘,你也有心,何不留下来完了夙愿?我也去了,芙蓉镜下,还有相见的时候。”
七姑一句话也不推拒,段生心旌摇曳,去留难以自主,而兰秋已叫上小铃出门去了。
使女接着就关上门,带着段生到七姑的卧室,光彩华丽,和兰秋的卧室没有什么区别。
一会儿,七姑也进来了,背对着灯,痴痴地坐着,不发一语。
使女慢慢地走出去,把门在外面关起来。
段生上前对七姑作揖,道:“夜深了,百无所求,只希望快点睡觉为好。”
七姑起初不答应,段生又*近上去,才低低骂道:“兰秋陷害我了。”
忽然听到使女惊慌地来报告说:“夫人回来了!”
七姑脸色顿时就变了,急忙叫段生伏在床上,她才走出去。
接着,听到有老妇的声音,自外而内传进来,听到老妇说:“茶具纵横,什么客人来了?”
七姑道:“邻家的姐妹。”
老妇又道:“你刚才见了我,神色不定,是什么缘故?”
七姑道:“和阿娘分别了那么久,听到阿娘回来,因此喜形于色。”
老妇又道:“我看你不是喜色,而是惊惧。”
接着,看见老妇走进了卧室,年近六十,面目凛然,一脸恼怒的神色,追问七姑道:“怎么会有男子气味?”
七姑见隐瞒不了,就直接告诉母亲说有男子在屋里。
老妇大为恼愤,说:“你父亲居官不洁,也传给你了吗?为何做出这样的丑事?”
七姑羞惭地伏在地上,老妇的使女拉开帷帐,提着段生的耳朵,把他从被子里拉出来。
段生跪在地上,向老妇谢罪,老妇满腔怒气,堵塞在胸口,过了半晌才骂道:“好秀才,干出这等禽兽之事来。”拿起木杖打了在家的使女数十棍,责骂她为何随便让男子进家门来,叫她把段生赶出大门去。
段生走到门外,门立即就关上了,还听到里面哗闹不已,倚靠在屋檐下偷听,听到老妇说:“不看他是个进士,肯让他出去吗?”剩下的话则嘈嘈杂杂听不清楚了。
远远听到群鸡已杂乱地鸣叫起来了,里面的说话声也安静下来了。
段生也已十分困倦了,就睡在了屋檐下。
等他醒过来,东方已发白了,感觉寒露侵衣,虫子在耳边聒叫,抬头看见树木横斜,群鸟啁啾,夜里的房舍都化为乌有,自己则是卧在乱坟堆中,惊愕地起来,踉踉跄跄地回去了。
距离他居住的地方,有二里多路,夜里不知道是怎么到那里去的,感觉好像有很近。
段生把自己遇到的事告诉主人,主人不敢隐讳,告诉他说:“这屋宅实际是河南杜某所居,听说他有一个女儿,没有嫁人就死了,有一个婢女,不久也死了。你所遇到的,一定就是她们。至于高七姑,这里官地上坟墓很多,就不知道是谁了。”
段生又问杜家的坟墓在哪里,主人也不知道,只叫段生快离去,不然,恐怕要惹上灾祸。
段生在心里想了一下,别的地方,房租一定很昂贵,自己哪里有钱支付,心里也留恋着兰秋的美,住在那里,死了也甘心,又想青娥皓齿,软玉温香的人,该当不会来害人。仍然坚持住下来,不搬走,主人没有办法,也听由他。
段生走进卧室,准备拿出绣鞋来,让主人看看,绣鞋原先是放在枕头下的,这时已不见了。
段生在客舍中徘徊眷恋,希望再见到兰秋,过了好久也都不见。又想起老妇说“进士”的话,知道自己一定会考中,心里转而又感到安慰,于是下帷苦读,果然考中乡试,第二年又成了进士。
准备整理行装,回家去了,一天晚上,夜色朦胧的时候,见兰秋姗姗走来,向他拜了两拜,说:“知道郎君时常思念,我也不是不想念郎君,只是缘尽于此,之所以又来见你,想求你念在枕席恩爱的份上,也顾及到地下枯骨而已。我以前不小心,触怒了父母,一死了之了,婢女也因为这事也死了。没有找到埋葬的地方,就葬在这屋室中,郎君的卧榻之下,就是我和婢女葬身之处。郎君以前没有能力为我们改葬,因此,不敢和你说。现今你是贵人了,希望你能另选一块地,重新把我们埋葬,就靠在七姑的旁边,让我的魂魄有个依靠,小铃也得一起迁走了。如此大恩,不得报!”
从袖子中拿出一个玉环,送给段生道:“这是我小时候玩耍的,父母拿来殉葬,现今赠给郎君。虽然不足以报答你的大恩,也算我的一片心意,郎君不要推辞,让我在酒泉之下感到抱歉!”
段生想要回答,胸中像压着重物一样,发不出声来,手也没办法摇动,只有点头答应而已。
忽然,砉地一声,段生惊醒过来,立即坐起来,已不见兰秋在哪里了。
凝思了好久,才明白“芙蓉镜下,还有相见的时候”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告诉主人,在床榻下挖掘,果然见到了两口棺材,抬到官家地中,并埋在自己前面睡卧的高七姑的坟墓旁边,立起两块石碑,一块题道:“洛阳美人杜氏兰秋之墓。”一块题道:“杜兰秋侍女小铃之墓。”
段生浇酒祭奠,恸哭了一场,才回去。
果然在床下得到一个玉环,装在匣子中珍藏起来,珍为异宝。
后来,段生官至二千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