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湖在吴地的东北,水天一色,一眼望去,烟波浩渺,无边无际,有水湾可以停泊的地方,就收拢来作为一束,一共有十二处这样的地方,水流稍微狭窄,过了这个地方,又是烟波浩渺,不见边际。
居住在湖岸边的人,大多以捕鱼为业。春天天气回暖的日子,划着船到湖心去垂钓,或者在斜阳的照耀下翻晒渔网,得到了钱就买两壶酒,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在湖水最后收束的地方,有一处小镇,叫后宅镇,镇子的东边是沈家桥,那里居住的人都姓沈。
有个叫沈敬福的人,是个大商人,有一个儿子叫沈兰芬,十岁之时,秀外慧中,众人都把他看作神通。
可是他的父亲沈敬福很早就死了,沈兰芬就由他的叔父抚养,他的叔父也把他当做亲生的一样看待,十分的疼爱。
沈兰芬十三岁之时,已学完了五经,并且能够吟诗作对了。
老师曾经随意出了几对联语来试他的才思如何,沈兰芬不假思索,应对如流,异常敏捷。
那些向来学问丰富的老者听了,都无比叹服。
十五岁的时候,以考试第一名的身份补博士弟子员。第二年成为廪生,享受官府贴补。沈兰芬每写出一篇文章,在读书人中到处传诵,那些世家大族都争着想和他联姻,可是沈兰芬择取配偶的条件很是苛刻,都没有一个让他满意。
当时,四处谣传说:洞庭君的小公主失欢于钱塘君,已降生人间了。
沈兰芬熟读《龙女传》,听到了这些话,就认为真有那么一回事。但到处物色,也不见有什么奇异的女子。
刚好去参加秋试回去,船停泊在石湖,来往的乌篷船上撑着张张船帆,犹如蚂蚁一般,游走在水面上,数十个渔人荡桨捕鱼,鸣响着手里的梆子,显得有些急迫。
邻船有一个老叟,网得了一尾锦鲤鱼,有几十来斤重,翅膀鳞甲都是红色的,目光灼灼地看着沈兰芬,像是在乞求他施以援手,拯救它的性命。
老叟用草绳穿过鱼鳃,拉着登上岸,锦鲤鱼血流满地,皮肤绽裂,老叟准备等个好价钱就卖了。
沈兰芬就问他价钱,老叟说:“这是一尾红鲤,不足以拿来食用,你出三千吊钱,可以买去放生,也算是一件大功德。”
沈兰芬解开口袋,把钱给他,叫他把鱼拿到船头。沈兰芬脱开锦鲤鱼身上的绳子,把它放到水波之中,开始像是受到了严重的创伤,载沉载浮,漂浮难定,过了一会儿,向着沈兰芬点了三下头,如一道烟一样游向湖水深处,消逝不见了。
沈兰芬心里十分欢喜,第二天开船,就直接回家去了。
当年考试没有考中,沈兰芬郁郁不得志,同一个文社的友人来招他去游览城北的佛寺,想帮他排解心中的忧愁,佛塔禅堂,各处差不多都游遍了。
忽然,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年纪大约十五六岁,梳着螺形发髻,如云一般盘在头上,蚕蛾眉如远山一样黑翠,丰姿情态,艳丽无比。
后面跟着一个老媪,她们看上去,像是一对母女。
沈兰芬正值苦闷之时,看见如此美貌的女子,不觉为之心醉,心里的愁苦便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女子一双纤手从提来的篮子中取出香来,点燃了插到古鼎中,然后,双掌合十,深深膜拜祈祷,又在佛殿中随意观览了一番,就轻轻迈开莲花小脚,姗姗离去了。
沈兰芬如一段木头痴痴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友人看他那样子,开玩笑说:“呆秀才!难道魂魄跟她走了吗?”微微牵了一下他的衣服,沈兰芬也不觉为自己痴呆的行为感到好笑,就问道:“谁家的小姑娘,如此娇美?此生能娶到这样的女子为妻,也就足够了。”
日暮时分,回到家中,落第的愁苦已全都转到了那女子身上,又有了新的愁苦,苦苦想念着那美丽的女子,不能去怀。
当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中到了一个地方,清澈的溪流,白石的桥板,风景清幽,犹如一副图画,桥的南边有几株碧桃,落英缤纷,树荫下有一条小船,缆绳系在堤岸上,船上有一个女子,背对着沈兰芬坐在那里,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沈兰芬轻轻地咳了两声,女子一回过头来,正是白天所见到的女子。
意外相逢,女子嫣然一笑。
沈兰芬心里无比欢喜,走上船上去问讯,女子自己说她姓龙,小字霞姑,平日在湖上摇船捕鱼度日,已经有十五岁了。父亲也早死了,依恃母亲生活,一艘游船,就是她们的家,水流清波映照着身影,一对对的鱼虾结队游过,只平添她的可怜孤寂之感而已。
霞姑回问沈兰芬,沈兰芬也自我陈说自己的身世家族。
正在那里絮语说话,老媪忽然回来了,从岸上登上船,看见沈兰芬正和霞姑说话,问道:“哪里来的男子?”
霞姑双颊立即红涨起来,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沈兰芬也是无地自容,如坐针毡,局促不安。
老媪嗔怪着说:“我家阿姑冰清玉洁,谁家的莽男子想吃天鹅肉吗?”手里取来竹篙,想要击打他。
沈兰芬大吃一惊,急忙站起来想跳到岸上去,没想到脚绊到了缆绳,落入了水中,便大声呼喊起来忽然就醒过来了。
心里还砰砰地跳个不停,汗水淋漓,枕涵都已湿透了。
尽管如此,这还是一个让人温馨的梦,沈兰芬寻思着梦境,恍惚就在眼前,又是欢喜又是忧愁,心里更加挚念着霞姑。
到了早上,身体热得如同一团火,生起病来了,目眩神迷,很懒得起床,饮食也是锐减。
这样过了十来天,母亲爱子心切,细细询问他为何生病?总觉得父母一副尊严,实在不好意思在他们面前说出来,沈兰芬也就只说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请医师来看视,吃了一些药,病势稍稍好转了一些,然而,每天还是只吃半碗稀粥,时不时地还是昏迷,恍惚之中,似乎又和霞姑相见。
一个月之后,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镇西有个陆椿龄,是沈兰芬的好友,听说沈兰芬病了,就牵来探望。
沈兰芬自从服了有个医师的药,神气已稍稍清爽了一些,这时候,已能坐起来了。
陆椿龄问他为何得病,沈兰芬一腔愁苦正无处诉说,现今有好友问起,他全都说了出来,并把梦中之事也都说了出来。
陆椿龄听了,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那女子的名字叫霞姑吗?”
沈兰芬见他如此,知道必定是有什么缘故,问道:“你怎么知道?”
陆椿龄道:“你先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沈兰芬道:“是的。”
陆椿龄笑着道:“果然这样。想要与她结为夫妇,还有什么难处?那女子姓龙,她父亲本是个读书人,官至显要之位,因为弹劾某个权臣,势力敌不过,反而遭到罢斥,后来又因为别的案子受到权臣中伤,龙公觉得朝臣大多趋炎附势,贫一人之力,实在难以图谋,便改姓严,隐身在渔人之中,和打渔人为伍,出入烟波之中,打渔度日,倒也显得自在。三年前,龙公死了,没有子嗣,母女两人贫苦度日,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仍然*起打渔的生业。霞姑还没有许配人,喜欢学习文墨。母女每次荡船到范蠡湖,常常停泊在小青溪边,你梦中所见,就是金姬墩的双板桥。”
沈兰芬道:“陆兄怎么知晓得如此详细?”
陆椿龄道:“金姬墩朱家,是我的中表亲戚,霞姑是朱家的义女,我曾见过她,媚态横生,丰姿绝世,眉目纤细,身姿袅娜,庞秀而不显得丰满,笑的时候,两颊现出圆圆的漩涡,牙齿白净,犹如贝壳,你所见到的是这样吗?”
“是的。”
“竟然如此赏识,然而这点区区小事,请媒人去提亲也不难,你为何不去想办法,独自在这里为美人憔悴而死呢?等你病好了些,我当给你做媒,成全你的好事,你也不要徒自在这里损耗心思了。”
沈兰芬一下跳起来鼓掌说:“小生何尝病了?”立即呼叫说要粥喝,一下就喝完了两碗,留下陆椿龄来叙话,一直说到了半夜,才安然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饮食又和原先一样了,病状也消失了。
陆椿龄和沈兰芬的母亲都心里都感到很高兴,于是就一起商量去给沈兰芬提亲。
沈兰芬想先去看一番,看陆椿龄说的是不是真的,就个陆椿龄商量,陆椿龄也允许了,就约定了一个日期一起去。
陆椿龄请求朱家老妪先去打探一下,假装说是为友人到那里去雇船的,等到了双桥板,霞姑的家的船已迁徙到别处去了,找了几天,才在三叹荡找见。
霞姑的母亲刚好进入集市去了,朱妪带着沈兰芬上到霞姑的船上,相见之下,各自都感到骇异,怀疑还是在梦中,彼此相怜,就不用说了。
朱妪对霞姑说:“阿姑怎么那么久不到我家去了?这是沈家公子,才学惊人,品貌不凡,还没有和谁家联姻,现今想雇请阿姑的船到惠山拜访朋友。”接着又问道:“阿姆怎么不见呢?”
霞姑道:“阿母亲到集市上卖鱼去了,近日来春水风平,各种鱼虾很多,阿母说乘此新晴薄暖的天气,正该抓紧时间,因此摇船撒网,连梳妆都没有闲暇了。沈郎的才调,我也早听说了,想雇请船到惠山去,我没办法做主,这可怎么办?”
接着,又笑着对朱妪说:“我浮游在云水之间度日,小的时候也曾涉猎文字,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就游荡在江湖上,摇船划桨,对于文墨早已疏淡了,然而,还是喜欢吟咏,常常拿起笔来书写。近日又新成拙作二章,自愧不工,乞请阿姆转给沈家郎,给我改削一下。”
说完,就从内舱中取出一卷纸笺来,交给朱妪,朱妪又转交给沈兰芬。
沈兰芬见自己端庄娟秀,像是簪花,诗云:
祸惧批鳞作隐沦,扁舟十载剧艰辛。
莫愁江上风波险,此处桃源好避秦。
前身何处证灵修,堕落人间不自由。
昨夜梦中曾记取,天孙故意会牵牛。
枉教倚绿更怜红,镜里峨眉色相空。
落尽夭桃千万树,好花切莫怨东风。
弃却乌纱住水乡,一声欸乃路茫茫。
阿侬试向空江笑,万顷荷花斗晚妆。
沈兰芬读完,又是感叹又是怜爱,说:“温柔敦厚,哀而不伤。如此诗才,真如上天传授,叫人不胜倾倒,我当拿去整天焚香拜读,然后再学着续貂,恐怕也难以学得神似。”于是,把诗稿收在了怀里。
朱妪说:“阿姆既然不在家,我们也暂且走了。阿姑的诗,等沈郎改好了,再寄还给你也不迟。”就上岸返回了。
因为霞姑才貌双绝,让沈兰芬倾心不已,求婚的心情更加急迫,多次催促陆椿龄,让他去给自己说媒。
然而,陆椿龄刚好家里有丧事,耽搁了,忙了一个月,才有了空闲。
那时候,霞姑在太湖撒网,忽然遇到飓风,船被打翻,母女落到水里都溺死了。
这事陆椿龄也听说了,就告诫千万家人不要泄露,让沈兰芬听到,而沈兰芬也微微听到一些了,大为吃惊,就前去打探,果然是真的,哀恸不已。
他的母亲非常担忧,百端劝说安慰,沈兰芬才答应愿意聘娶某家的女儿,是城中大族人家。
体貌虽然比不上霞姑,然而,娉婷绰约,也犹如画中之人。
过了一年,生了一个儿子,一家人爱如掌上明珠。长到五岁之时,非常聪颖,九岁就能拿笔作文了。
沈兰芬自从霞姑死了之后,一刻也无法忘怀,他把霞姑的诗用一个银盒子装起来,整天带在身上,每逢花香鸟语,情思无聊的时候,就拿出来吟诵,然而,必定是煮好茶焚上香了才拿出来,往往也临风流泪,面对墙壁唏嘘感叹,徒增愁苦之情而已。
有一天,沈兰芬到湖北去探望亲戚,从湘江绕道而走,行李仆从都留在后面,自己先独自一个人徒步到郊外,约定到城南的佛寺前的大树下休息等候。
沈兰芬贪看山光景色,走错路了,走到了乱石崖壁山中,斜阳已准备下山了,心里渐渐地感到惧怕起来。
那里路途偏僻,村子很少,人影稀疏,重返到旧路上来,也没有一个可以问讯。
肚子又已饿了,饥肠辘辘,轰隆作响,犹如雷鸣,一路走到了一个地方,曲径通幽,前面有一条人修造的道路,用石头铺成,道路两旁,芳草如茵,桃李纷飞,落花满地。
沈兰芬循着路往前走,大约走了两里多,道旁有一处宅第,一扇门半掩着。
沈兰芬想找些食物来充饥,并想找个睡觉的地方,就走上去叩门,里面一片寂静,没有人回应。
沈兰芬就侧身走进去,经过台阶,走进厅堂,又从厅堂走到内室,都是阒静无人。
接着来到了后园,楼台掩映,亭榭错落,忽然听到有人说话,从远而近传来。
沈兰芬隐身在石头后面观察,已被一个婢女看见了,那婢女吃惊地说:“贼人在这里!”
众婢女听到了她的呼喊声,都跑了过去,指着沈兰芬说:“这一定是梁上君子。须得禀告了司花仙子,再行发落。”
一个婢女急忙跑进内门去,沈兰芬被众婢女捉衣襟提耳朵走到屋檐下。
里面的人叫婢女搜身,只搜得到了装着霞姑诗的银盒子,就拿进去了。
一会儿,一个青衣婢女出来,说:“这只是个一般的文人,不是夜里的盗贼,不得唐突冒犯了。”
就带着沈兰芬进到屋室中,有一个丽人先在里面了,斜倚在绣床上,沈兰芬感觉似乎见过,然而,不敢抬起来正视,只对着上面深深作揖,口里称着仙子。
女子随即站起来,敛衽对沈兰芬说:“同心人分离几年,还相识吗?”
沈兰芬猛然想起来了,说:“你是霞姑!唉,听说你已……,为何又在这里相遇?今日相会,是真的还是梦呢?”
霞姑道:“我和母亲原本都是花仙,因为遭受尘劫,谪降凡间,当时葬身清波之中,并不是真的死了。劫难圆满之后,上帝认为我忍心受难,封我为这里的司花仙子,隶属于龙宫,让龙女清河君主来管领。”
于是,叫人带沈兰芬去换衣服,并在蘼香院摆设酒宴款待他。
刚喝过三轮酒,忽然传进话来说君主到了。
霞姑把沈兰芬藏在帷幕后面,恭敬地出去迎接,对君主行臣下之礼,君主是个显得高贵的女子。
君主准备坐下的时候,四处环顾了一下说:“为何有生人之气?”
霞姑大惊失色,跪着禀明缘由。
君主叫拉沈兰芬出来,认真看了一下,说:“你是沈兰芬吗?”
沈兰芬叩头回答道:“是的。”
君主欣喜地起来,亲自上前拉他起来,说:“恩人啊!”欢喜地请沈兰芬坐下,并问候起了他的起居。
沈兰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君主道:“你不记得你那年秋试回去,在路上做了一件放生的事了吗?”
沈兰芬才恍然大悟。
君主又对霞姑说:“仙子既然已证仙班,不可再堕入情劫之中,况且这里是造榜的地方,凡人不能久留,须得让恩人回家,我们都送一些珠宝给他,也算得是报答了。”
第二天,特地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宴给沈兰芬饯行,馈赠的珠宝十分丰厚。
临别之时,沈兰芬和霞姑都显得依恋不舍,不忍心分离。
接着,因为离别之歌再三催促,实在难以滞留了,于是,沈兰芬才怀着所赠给的财物返回去。
后来,沈兰芬把自己所得到的珠宝,拿出来卖给胡商,得到了无数金钱,称得上是富有人家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