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碧秋,又叫田佩荪,原本是江苏扬州人,后来迁居到了吴地。
她的父亲田芷生,是江都有名的孝廉,并且出身于世家贵族,他还颇有心计,积下了丰饶的家财,因此,又有“田万户”之称。
田芷生已差不多五十岁了,仅仅生有一个女儿田碧秋,一直没儿子接续香火,因此,把女儿当做掌上明珠一般疼爱,一切都随女儿的意。
田碧秋喜欢读书,就特意建造了五间房屋,用来收藏经籍等图书,各种奇异之书,都差不多搜罗殆遍了。
田碧秋年已及笄,姿态容貌,娇婉清丽,行为举止,贤淑贞静,想要早些择取夫婿,又很少有能让她满意的。
在吴门有个叫任瑞图的秀才,学问文章冠绝一时,一城中的人对他都无比赞许,推为巨擘,只是家里贫寒,还没有妻室。
任瑞图人又长得翩翩有致,秀气清丽。
有一天,田碧秋和邻家妇在门前小站了一会儿,任瑞图也刚好从那里经过,邻家妇就指着任瑞图对田碧秋说:“那就是秀才中的翘楚之人,听说他的文才,必定会是状元郎,不知道谁家有福的女子能够消受。”
田碧秋也注目了几眼,心里似乎也很喜欢。
晚上,回到房里,辗转不能入睡,脑海中老是漂浮着白天看到的任瑞图的身影,微微听到有人在轻轻地敲窗,田碧秋也小声询问:“是谁?”
外面的人回答道:“我就白天你见到的任生,感念你的顾盼之情,因此,才甘冒瓜田李下的嫌疑,冒昧到来,屋檐下风寒露冷,请开门让我进来。”
田碧秋听说是自己的意中之人到来,心里不禁一阵欢喜,但是也倒退了两步,踌躇犹豫起来,不敢立即答应。
过了一会儿,门还没有打开,而任瑞图已经进去了,对着田碧秋深深地作揖,田碧秋也敛起袖子还礼,并对任瑞图说:“堂上耳目很近,请你还是快走吧!要是果真承蒙你垂爱,就请媒人来提亲,事情一定会成。如果要行非礼之事,学那些桑间濮上之人,随意苟合,我则做不到。”
任瑞图说:“来这里只是为了向你说出我心里的一片情意,怎么敢有什么邪念。”
就和田碧秋东西相对坐着,娓娓叙话,谈论诗词。从汉魏六朝到唐宋元明,任瑞图说得头头是道,追溯各家流派源流,说得妙趣横生,田碧秋听得倾心,极为赞赏。
过了一些时候,渐渐地说起了一些玩笑的话,有点亲昵的意思,田碧秋听了,只是微微一笑,也不说话。
任瑞图就移动坐席,靠近过去,戏耍着拉着田碧秋的衣袖,说:“罗衫袖子如此薄,怎么当得夜里的寒冷?”
田碧秋显得有些害羞,低头捏弄着衣带,仍然是不说话。
任瑞图又指着她的衣带,昧笑着说:“可恨我福气浅薄,比不得这鸳鸯绣带,常常得以亲近纤纤细腰。”
接着,轻轻地把田碧秋抱着,放到床榻之上,田碧秋也没有推拒,因此,便成就了一番好事,秘密订下了婚事。
田碧秋躺在对任瑞图的怀里,温柔得像一只小羊,对他说:“我这身子已属于郎君了,以后将把我放到哪里去?”
任瑞图搂着她,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生生世世永远不分离。”
从此之后,两人就时常往来,几乎没有一夜间歇。
田碧秋看任瑞图的体态言笑,一天比一天有些变化,过了一些时间,便和起初见到的时候,很不一样了。
任瑞图问田碧秋道:“我现在和以前比起来,哪一个更美?”
田碧秋道:“以前确实是很美,端庄之显得洒落利落,现今则风流蕴藉,真让人想起南朝之时的美男子张绪了。”
任瑞图对着田碧秋拜了两拜,说:“你真是我的知己啊!只是无可奈何,我们的缘分将尽,我不能久留了。”
田碧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道:“你这是什么话?”
任瑞图道:“不必多问,到那时候你就知道了。”
再说任瑞图那天从田碧秋家门前经过,骤然看到了田碧秋的容貌,颇为她的艳美感到吃惊,徘徊仔细看了几眼,然后,急忙就离开了。
回到了书斋,挑灯夜读,心里想着都是田碧秋的姿容,遐想联翩。
一会儿困倦了,就伏在桌子上小睡起来,在睡梦之中,忽然觉得有人来推他醒来,并且笑着说:“勤读书之人怎么变成瞌睡汉了?”感觉就在耳边如黄莺一般呖呖而语,并且一股香气直透入他的鼻子中。
睁开眼睛来,向四处一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绝妙女子,站在他的身边,又仔细端详,就是白天见到的美女子,就对她说:“你不是田家的碧秋吗?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刚才一睹你的芳容,已不觉心醉了,现今你不召自来,让我能够见到你,真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于是,拥抱着田碧秋,进入罗帷帐中,替她解开了她的衣裳,露出雪白的肌肤,玉体横陈,这样的乐趣何止只是在天上,而不在人间。
田碧秋一夜也没有说一句话,天亮了,就悄悄地离去了。
任瑞图自从和田碧秋相遇之后,枕衾衣服,芬芳袭人。
田碧秋也是每晚都到来,和任瑞图举杯对月,剪着灯花,翻阅书籍,在风雨之夜,就拨弄琵琶,歌唱长短词调,就此消遣。
田碧秋的酒量还十分的豪畅,喝上好几杯都不见醉,任瑞图根本比不上。
田碧秋偶尔问起任瑞图说他会不会作诗。
任瑞图道:“这是我向来的喜好,怎么能不会,只是羞愧不能作得很工巧。”
第二天晚上,田碧秋拿来一卷诗交给任瑞图,封面上题写着“忏红吟”。
任瑞图大略翻阅了一下,大多是些闺阁之中,派遣忧愁的诗作。其中有四首七言绝句说:
“凄然拥髻静焚香,偎著薰笼漏正长。
狼藉绒针抛满地,夜深修得两鸳鸯。”
“鹦鹉帘前屡唤寒,罗衫清泪几曾干。
落红满地无人扫,只恐多情不忍看。”
“珠栊不卷雨如丝,眉讳新愁只镜知。
深院一灯红似豆,兜衾最是未眠时。”
“绣帷深沉思悄然,寒灯挑烬不成眠。
弯环低尽湘帘月,只有钟声到枕边。”
任瑞图吟诵了两三遍,极为赞赏,说:“这女学士可以和温庭筠李商隐两家分道扬镳了。”
一天晚上,任瑞图因为去赴朋友的酒宴,回来晚了,看见屋里红色的蜡烛高高燃烧着,桌上的杯盘,还没有收拾,拿着蜡烛照看自己的床头,原先珍藏的好酒全都没有了。
听到帷帐之中有鼻息之声,打开被子来一看,田碧秋睡得正浓,脸颊微微泛红,仿佛早上正准备散去的彩霞,又像是一树海棠,正做着美梦。
只是再三仔细一看,容貌不像是田碧秋。
任瑞图感到很惊讶,不知道是谁,怎么到了他的房里,就睡在她的旁边,想观看她的变化。
过了好一会儿,那女子才翻身发出响声,任瑞图揽着她,抱在怀里,说:“睡得美吗?”
女子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任瑞图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是什么人?请实话告诉我。”
女子嫣然不语,立即起来,拿起镜子来照看,不觉笑了起来,说:“现今庐山真面目被你识破了。我是白氏素秋,前生和碧秋是姐妹一辈,常常因为面貌比不上碧秋而感到惭愧。今生自认为胜过她了。你看我和碧秋,谁更美一些?”
任瑞图道:“此时,碧秋不在这里,你能称得上独秀一时,要是你二人真比起来,可称得上是双美。”
白素秋伸出纤纤细手,抚摸了任瑞图的脸颊,说:“这只不过是你模棱两可应付我的话,后面自当有评定。只是我的踪迹已经暴露,不能久留下来了,况且夜里来往,也不是长久之计。秋试在即,你为何不前去?”
任瑞图说自己没有足够的盘缠路费,没办法前去。
白素秋说:“我私下藏有七十两银子,可以拿出来给你作为旅费,余下的,用来购买奇异之书,就行了。秋试考中之后,就请媒人去田家提亲,你的好事不会不成。事成之后,希望不要把我给忘了。”
任瑞图又是欢喜又是感激,就留白素秋和自己一起睡下,极尽缱绻欢爱。
早上起来,白素秋已经不见了,从此,也没有再到来。
任瑞图进入考场之中,行文颇为得意,才思敏捷,像是有神明相助。
等考榜出来,公之于众,任瑞图竟然名列前茅,到田家去提起,也允许了。
任瑞图正担心钱财无法立即置办,就想去和亲戚朋友借贷。
一天早晨起来,有人来叩门求见,则是一个美少年,手里拿着五百两银子,和一封书信,对他说:“这是素秋赠给你的。”
任瑞图正准备询问白素秋的住处,而那美少年向他作揖,已出门去了。
于是,任瑞图选取了一个吉利的日子,迎娶田碧秋,行成婚之礼。
到了那天,来庆贺的宾客,站满了门庭,彩轿抬到堂上,笙箫一时响起。
嫁娘扶着新娘子从轿子里出来,而轿子中还有一个人,跟着一起出来,也都是用红头巾盖着头,盈盈站立。
宾客无不感到惊异。
其中有认识田家女的人,就请让她们一同拿掉头巾,好看谁是田家的女儿,这样真假自然就分辨出来了。
等两人把头巾拿去,两个女子都异常艳美,犹如天上的仙人。
嫁娘指着其中一个女子,对宾客说:“这是田家女碧秋,只是不知道另外站着的这位是谁家的女子。”
不用说,另外一个女子就是白素秋,任瑞图本来也就认得,便向客人缅述前面的事,并说白素秋两次赠银子给他,也是恩重情深。
宾客中有人说:“这样,不如另外准备一间新房,一起娶了,仿效娥皇女英的故事,也不是不可以。”
任瑞图听从了客人的话,一同娶了两个美女子。整天在两者之间往来,夫妻之间也颇为和谐,而两个女子也相处得极为融洽,并没有什么猜嫌。
成婚三天之后,去拜宗庙,女伴们都准备了酒菜,给他们祝贺,评价田碧秋说她“丰美”,评价白素秋说她“纤丽”。一个像杨贵妃一样雍容,一个像赵飞燕一样轻灵,都称得上是绝妙美人。
然而,白素秋眼波明媚,更加显得秀丽动人,两人的名次在众人的品评下,就定下来了。
成婚满一个月之后,田碧秋要回娘家去,白素秋也想回去。任瑞图开玩笑对她说:“你家在哪里?这一个月之中,你家未曾派遣得一个人来,何必这样急着回去呢。”
白素秋道:“我家住在金阊门外的邓尉山中,摇船驶入烟波之中,早上出去,晚上回来,你何不跟我一起去,也好认识一下岳家。”
任瑞图就跟着她去了,等抵达了屋舍,一个人出门来迎接,就是前面送来银子的美少年,经过询问,才知道是白素秋的兄长。
屋宇雄伟高大,栋宇连横,俨然是个世家大族。
接着,设宴款待他们,水里的陆地上的,各种各样奇异美味的菜肴,真是无法形容。仆从也得到了丰盈的犒赏,无不感到欢悦。开始有人怀疑白素秋不是人,到了此时,也都闭口不说了。
一天,任瑞图偶然从田碧秋的屋室外面经过,听到房里有笑语之声,从窗户的缝隙中偷看进去,见一个少年和田碧秋正对坐着,行状颇为亲昵柔媚,认真一看,就是白素秋的兄长。
任瑞图恼愤不已,推门直接闯进去,田碧秋显得很是惶急羞愧,而美少年则显得十分坦荡,也不跑开,也不躲避,对任瑞图道:“你来得正好,我原本也打算跟你说个清楚,我从此也就消逝了。我对于碧秋也是爱恋不已,况且我们注定有这么一场缘分。她在门前见到了你,动了心念,因此我就故意借用你的形貌,来成就了我的好事,转而让我的妹子素秋,作为一块完璧奉送给你,又让她赠送给你银子,成就了你的婚事,用这些来报答你,也算做得到位了,况且,碧秋羡慕才学,敬重仁德,只知道有你,而不知道有我,对于从一的道义,也没有什么惭愧。”
任瑞图无比惊诧,认为是妖异,看见床头悬有一把宝剑,立即拔出来追逐。
美少年大笑着站起来,众下人听到了,也都聚集到屋室中来,一起呼喊着来相助任瑞图,拿着戈矛棍棒,向美少年涌去。
转瞬之间,美少年容貌衣服和任瑞图没有什么差别了,一间屋室之中,有两个任瑞图,众人也无法分辨,更加喧闹哗噪。
接着,看见一个任瑞图跑出门外,招来白素秋,和她告别,说:“我将要应虬髯公的招请,在十洲三岛之间闲游,五百年之后,才能相见了。”
又对田碧秋说:“好好侍奉任生,不要以我为念。”
说完,耸身直入云霄之中,慢慢地消失不见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