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拉料想这个表情应该不会特别好看。

但小丑看着她, 整个人都僵住了。

尽管只有一个呼吸那么长的时间，但他确实僵住了。他古怪得看不出原色的瞳孔收缩，然后扩散，他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罗拉的脸，像是整个人都死亡了一个瞬间。

不是吧，罗拉想, 就这么难看？

“谁是帕格里亚齐？”小丑俯下身贴在桌面上靠近罗拉。

他这时候就表现得很正常了, 如果忽略掉他那副绝对和正常搭不上边的装束, 单单是听他说话的声音和语气，你甚至可以说他很耐心和温和。

其实小丑确实很耐心和温和。

就像罗拉有时候也会显得耐心和温和一样。

“平行世界的人。”罗拉说, 她费力地搜刮着记忆, 思路渐渐流畅起来了, 她回忆起了和这个笑话有关的整个故事，还有和这个故事直接相关的两个人。

“这是个很好的笑话对不对？”紧接着罗拉就说，她兴奋地趴到桌上凑近了小丑, “我觉得这个笑话好棒的！”

“没错，”小丑赞同地说, “绝妙的笑话！完美的笑话！”

“我知道你有多迷恋有趣的笑话, 所以才讲给你听。”罗拉甜蜜蜜地歪着头，“你觉得这个笑话和你的命等值吗？”

“当然不, 亲爱的罗拉, ”小丑兴致高昂地回应道，“它的价值远超于我！”

虽然罗拉知道小丑的思维方式异于常人，而且他的行事也时常毫无逻辑, 但他这么干脆利落地做出这样的发言，依然让她感到十分惊讶。

她和小丑对视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整个人都软在了桌面上。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罗拉说，“真无聊。”

也不知道她这句话到底是在评价什么。

是她不会真的杀掉小丑这件事，还是她的想法被小丑看出来这件事？

“你错了，亲爱的罗拉，我不知道。”小丑古怪地笑了——笑得这么古怪应该不是他的本意，不过他脸上夸张的油彩令他任何时候都显得令人毛骨悚然。

“你和我是一样的人，我能感受到……永远不知道自己下一秒会做出什么，对不对？哼。”小丑趴在桌子上，毫不在意地弄乱了被他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牌，“实际上，我认为你有特殊的天赋……和我一样的天赋！哈哈哈！听听你的笑话吧！你的小丑笑话！”

他死死地盯着罗拉：“你想杀了我吗？来吧，亲爱的，动手吧，杀死我的难度不会比杀死一只猫困难多少……”他神经质地咧开嘴，“为什么不杀了我呢？杀了我——然后成为新的小丑吧！”

他癫狂地大笑起来，罗拉趴在桌子上，下巴抵着自己的手背，默默地看着狂笑的小丑。

她忽然生起气来，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点被小丑戳中了——可能是在小丑狂笑着说“你和我是一样的人”的时候？

人只有在被戳中痛点的时候才会生气。

“听听外界对你的传言吧，小丑，我承认你总是被渲染得很可怖。”罗拉冷笑了一下，她直起身子，双手抱胸，“人人都说你是犯罪专家，是最可怕的超级反派，你玩弄人心的手段高明无比……你猜我是怎么想的？”

小丑饶有兴致地看着罗拉。

“——我觉得这些人全他妈是在放屁。”罗拉微笑着说，“他们的脑袋应该和屁股互换位置，否则我理解不了为什么他们这么擅长喷*。*都要比他们说的话更有趣，你不觉得吗？”

“*比他们说的话有趣多了，”罗拉继续说，“起码*有不同颜色不同味道，而他们说得话无非是那么几句话，车轱辘过来又过去，简直就是一坨*被成千上万的人传来传去——这个刚吃完就拉出来，另一个人继续吃进去和拉出来。”

说完这句话后罗拉停了一会儿。

“你可以说话了，”她微笑着提醒小丑。

她的绿眼睛宛如初春的嫩芽，真是天使般的脸。

小丑：“……”

他转着眼珠打量罗拉：“我并不高明，亲爱的，我只是很清楚人人心中都有黑暗面……而我所做的，不过是帮助他们做他们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

“是吗。”罗拉不冷不热地说，“在我看来，你所做的事情就像是给一群人灌上烈性春.药然后将他们关在一起，向全世界展示这群人像畜生一样交.媾，然后宣称——这就是人性。”

这太好笑了，这种事顶多算是兽性，和人性没多大关系。

其实罗拉也搞不太明白为什么小丑能凭借这些游戏成为最危险的反派之一，他明明是一根指头就能捏死的家伙。

当然，一个小丑死了，会有千千万万个小丑站起来——那就继续把后面那千千万万个小丑杀掉嘛，多大点事。

蝙蝠为什么把杀人看得如此之重，罗拉能理解。

他固执地阻拦别人，不允许其他人杀死小丑，罗拉也能理解。

但她依然觉得小丑很……

“无趣。”罗拉摇着头，“太无趣了，小丑。你永远都在嘲笑规则，嘲笑制度，嘲笑正义……这行为十分可笑，因为一个真正看不上规则、制度和正义的人——是根本不会去嘲笑和颠覆它们的。”

就像罗拉自己。

正义也好，邪恶也好，秩序也好，混乱也好。

罗拉看不出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

她不会费劲心思地试图去证明正义一定对世界有利，也对邪恶是世界历史进程中的必需品这种说法不感兴趣。

她不认为秩序的时候有多美妙，与此同时，她也不会为混乱而欢呼。

当然她很多时候也会做些和她的想法并不相符的事情，有些事甚至违背了她长久以来的观念，但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其实不会有对自己行为的“对”、“错”的评判。

就好比她从苏醒以来基本上没怎么杀过人，她不觉得这是对的，也不觉得这是错的，她不这么做，单纯是因为——

因为超人。

也因为朋友们。

如果她喜欢的人不喜欢她做某件事，那就不去做呀，没什么的，她又不看重这些。

但现在，罗拉所面临的问题是，她喜欢的人中，有些人或许会想要她杀死小丑。

但更多人不想她这么做。

……这就很难办了。

如果布鲁西爸爸和杰森的意见相左，那她肯定优先去做杰森喜欢的。

但如果爸爸的想法和杰森的想法不一致，那肯定优先按爸爸的想法来。

可是两个爸爸的想法也不一样……超人肯定不想她杀小丑，莱克斯呢？他是怎么想的？他为什么要为她来见小丑创造条件？

真是太难办了。

罗拉心中的太平摇摆个不停，她思考和犹豫得很认真，不过她的思考一点也不妨碍她讲话。

她说：“你个人的力量根本不算什么，小丑，你的力量几乎为零。你之所以能这么猖狂，是因为一直被你嘲笑和嗤之以鼻的正义在保护你。”

“保护？”小丑嘟哝说。

“你制造的混乱引起巨大的恐慌，是因为多数人都生存在秩序之中；你犯下一点小案就能被传播得满世界都是，这恰好说明了这是绝少数事件——黑点在白纸上才会特别明显。”

“‘小丑’让人们人心惶惶……这不是因为你所做的事情本身，”罗拉说，“而是因为对比。”

“正是那些被你坚决否定的东西，让你显得无比强大——人们会敬畏鼓起勇气向恶龙挥剑的勇士的，要是这个勇士能在恶龙手上走过几招还不死，那他简直就是盖世英雄！”

“而恶龙为什么不杀勇士呢？可能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很好玩，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强悍的勇士会解决掉其他勇士，留下这个勇士的话，他就不需要应付源源不断地冲上来找死的蝼蚁。”

“你觉得蝙蝠是恶龙吗？”小丑的关注点明显被转移了，“而我才是勇士？噢，”他摇头晃脑，“这可真是个有趣的说法……”

罗拉之前所说的话似乎对他毫无影响，而对他的态度，罗拉也丝毫不在意。

她只是在想，她能完全无忧、不被发现地在牢房里呆上多久来着？十分钟，还是二十分钟？

不过她肯定没有说满十分钟。

“我随口说说而已。”罗拉心不在焉地放下了双手，“反正恶龙和勇士随时都能调换身份，既然这样，有什么可区分的？从哪里去区分？”

同一个故事，从不同角度看，往往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

罗拉虽然对所谓正义、邪恶的高下之分很不感冒，但不同阵营之间的区别她还是很了解的。

“你确实有和我相似的天赋。”小丑语带赞叹，“无与伦比的天赋！你就像瑞贝卡一样有趣，亲爱的罗拉，我简直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你会在未来做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举动了！”

现在他看起来又变正常了。

这家伙好像是在极致疯狂和极致冷静之间反复切换——或者也有可能他身上总是同时存在这两种极端情况。

不管是怎么回事，罗拉都失去了继续和他交谈的兴致。

“你错了。”她说，忽的叹了口气，“好吧，我要承认你确实说中了些和我有关的事情，但是被你说中的不是我的未来，而是我的过去。”

坦白说，小丑在一定程度上让她感到亲切和熟悉。

因为在过去那些她误以为是游戏的真实世界里，她曾经许多次扮演过和小丑在这个世界上所扮演的相类似的角色。

在大体遵循秩序的世界观背景中以混乱为乐，或者在大体上十分混乱的世界观背景中以秩序为乐。

“我确实和你很相似，我也确实有许多天赋。”罗拉说，“我是说……很多人都不能理解我们的作风，但他们不知道毁灭和创造，这件事——有多美妙。”

“我遵循我的想法，你也遵循你的想法。虽然我们站在不同阵营，但我们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可是，”罗拉说，“我已经玩过很多次游戏了。”她由衷地说，“你现在做的事情根本没有我做过的事情可怕。”

“……论数量，我最夸张的时候曾经屠杀整个星球。我肢解每一个人，用他们头骨做花盆，用他们的脑髓养花，把他们的血涂在每一寸土地上；论个体的折磨，我也尝试过许多种酷刑，抽掉一个人的所有骨头，让他在有意识的时候等待自己腐烂什么的，相信我，一整个星球的人都是我的玩具，而我很擅长创新。”

“要说心理摧残？”

罗拉叹了口气：“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曾经做过一种很好玩的尝试。我试着让一个现代文明的人相信我是前来造访的外星人，并且告诉他们一个残酷的真相。我告诉他们，整个地球上就是一个养殖场，人类则是被养殖的工具，外星人以观看他们的性.交取乐。”

“——越夸张越好，越怪异越好。”罗拉悄声说，“如果能杂交出奇特的异种，那将是外星人眼中最美妙的一幕。”

“我还告诉他们，我的降临是因为这个养殖场中的事件已经开始变得无趣了，我来给予警告，如果他们不在短时间内变得更有趣一点……”

她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眼睛，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省略掉了所有的战争过程和勾心斗角，罗拉直接给了小丑答案。

“然后，只花了不到二十年，他们就变得非常有趣。”

她停了一下，又补充道：“而且他们已经在文化上认同了这些有趣是一种荣耀，就像中世纪的人发自内心地认为赎罪券管用一样，他们发自内心地认为乱.交是一种荣耀。”

她脸颊微微泛红，像是在讲述小秘密般告诉小丑：“真的，他们花样繁多。”

“真是美妙的故事。”小丑喃喃说，“虽然有很多逻辑不通之处，可以说得就像是真的一样——但等等，亲爱的罗拉，”他慢条斯理地活动着脖子，“在你告诉我的笑话里，究竟谁是小丑？”

“好问题。”罗拉说，“这是罗夏写在日记里的笑话。”

“为了什么事？”

“为了一个小丑的死。”

紧接着罗拉就别过头看了看门外，满脸遗憾地告诉小丑：“时间快到了，我要走了。”

“至于你的命，”她想了想，“我对你的命没什么执着之情……而且我也不想惹爸爸生气，你的命还是留给别人吧。”

“毕竟复仇是甜蜜的，”她幽幽地说，语调莫名惆怅，“而且不会发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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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是甜蜜的，而且不会发胖，出自希区柯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