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喜虽是丫鬟,但宰相门前还七品官呢,她如今身在王府,见过的好东西不知凡几,既说这簪子不错,那就有不错的理由。
如此,怎地不知道这突然冒出来的少女哪里是看簪子,分明就是来找茬的。
她记得郡王殿下在派自己去倚竹轩前的嘱咐,大意是惹祸不怕,只务必不能让云竹小姐受了委屈。
如此,四喜哪里还怕得罪人。
再说了,便是得罪,这京师里头除却皇帝和皇后,还有比皇子更尊贵的人?
想起这些,她的胆气是再壮没有的,昂着脑袋脆声道:“你才是乡巴佬呢,这簪子上嵌的玉水头足,雕刻也精巧,明明就是上品,不识货!”
宋玉竹被噎了一噎,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丫鬟竟敢和自己呛声,怒道:“本小姐说这是下等货色就是下等货色,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和我犟嘴?!”
说着话,她一把夺起那簪子来,劈头便要往地上扔。
下一刻,她的手腕被攥住,一道清亮澄澈的嗓音截断了宋玉竹被一句“不识货”刺激起来的怒火。
那嗓音道:“小姐算个什么东西,本姑娘倒真不知道,可我的丫鬟素来机灵懂事,却没有你责骂的份!”
明明攥住她手腕的那只手精巧细致仿若玉雕,可是宋玉竹竟挣脱不开,眼睁睁的看着人将她手里的玉钗拿走。
师攸宁从宋玉竹手中拿了玉钗,回身放在掌柜托着放满玉佩的托盘中,好心提醒道:“收好了,免得被不识货的人砸了去,岂不辜负做这东西的匠人之手艺。”
掌柜的略弯腰,低声道:“多谢小姐。”
他是听到方才宋玉竹诋毁自家玉饰的,又骂人又摔东西的,铺子里最是烦这等客人。
再者说了,能在柜上摆出来的东西,那都是要吸引客人的,虽说不是珍品,但说一句上品还是值当的,怎地就成了下等货色。
还是御史家的小姐呢,竟这般的做派,以前怎地没有发现!
“你说谁是不识货的人?”宋玉竹揉着酸痛的手腕,怒瞪着眼前的少女,既有几分畏惧,又强自撑着仪态:“你是哪家的小姐,我怎么没见过?”
师攸宁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小姐这般气势汹汹的来找茬,怎地却原来连正主都不认得?”
眼前的少女原就生了玉肤丽貌,这般淡笑已是殊色惊人,宋玉竹一时竟有些看呆。
可是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惊声道:“你是那个乡巴佬?!”
“你说谁乡巴佬呢?”四喜柳眉倒竖,气愤的就要与宋玉竹理论。
师攸宁另一边,九辞倒是没有说话,可她一张清秀的面容冰冷摄人,往前迈了一小步,已让拥着宋玉竹的丫鬟既警惕又畏惧。
“乡巴佬这罪名,本姑娘是不认的。”师攸宁抬手示意四喜和九辞稍安勿躁:“不过,我名竹筠,想必你是为这个来的。”
“你真是竹筠?”宋玉竹不可置信的道。
明明前几日的小聚上,敛秋姐姐说那竹筠,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平民百姓,竟缠的庆郡王殿下将其接进了府。
更甚者,那竹筠每日里山珍海味的还不够,竟总是今日酒楼明日云仙居,不知花了郡王府多少银子,简直就像个贪得无厌的无底洞。
宋玉竹对庆郡王早便生出了些绮丽心思,乍然听得这消息,又是气又是怒,最后尽皆化成了嫉妒的酸涩。
庆郡王殿下虽看着冷漠,可是她曾见过他救济沿街的乞丐,想必是外冷内热的一个人,定然是那竹筠缠着殿下,殿下心一软便没有拒绝。
更甚者,竹筠的名字竟与宋玉竹自己的名字中有一字相同,宋玉竹甭提多膈应了。
在她的想象中,竹筠要么是一个浓妆艳抹的艳俗女子,要么就是装假弄痴的一个像家里姨娘一般的人,最会迷惑男子。
是以,宋玉竹便遣了人查访竹筠的动向,自己则尾随着来,看到方才指着钗环的丫鬟是郡王府的服色,这才上前。
可是眼前这个少女,容貌清丽气质斐然,说是金玉堆里养出来的都不会有人怀疑。
“我是竹筠,不知小姐找我所为何事?”师攸宁问。
她在郡王府中安全无虞,这些日子龙凤册多半是围着钱敛秋打转。
如此,师攸宁便知钱敛秋在自个那小姐妹聚会中,是何等频繁且“不经意”的将自己的存在泄漏出去。
京师的千金小姐们,自有自己的骄傲和体面,知道如今竟让一个平民女子拖住了冷峻尊贵的庆郡王殿下,大多数人都气愤又鄙夷。
而宋玉竹这位御史家的小姐,却是第一个按捺不住做了出头鸟。
宋玉竹眼中闪过心虚,昂头道:“不过是偶遇,这铺子开了便人人来得,你想多了!”
若是眼前少女如想象中那般蠢笨不堪,宋玉竹还可羞辱她一番,让这竹筠认识到自己的身份。
可是,眼前这少女,却是大大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让她竟隐约生出了自惭形秽之感。
“原来是误会,那就好。”师攸宁眉头微挑,知道眼前这大小姐已是找不起茬来,便自顾的去选玉佩。
“你……你竟然不问问我是谁?”
被忽视的感觉不好受,宋玉竹不甘心道。
掌柜的忙道:“哎呦,都是小的不是,竟是慢待了两位贵人,宋小姐乃是当朝御史宋大人的千金。”
他对师攸宁介绍了宋玉竹,又对宋玉竹介绍师攸宁:“这位姑娘,小的虽然以往未曾见过,但就这气度容貌,想必是前些日子同庆郡王殿下一同进京的竹筠姑娘。”
京师虽大,可能做得起玉器生意的,不单后头有靠山,更有自己独特的消息渠道。
听的“郡王”以及“竹筠”零星几个字,掌柜便琢磨出自己前几日听到的风声竟不是作假。
那位郡王殿下在六部行走,最是杀伐决断又不近女色的一个人,想不到如今竟也开了窍。
不过,这竹筠姑娘容貌清丽落落大方,是个难得的佳人,倒很值得庆郡王上心,掌柜心道。
“她算哪门子贵人?”宋玉竹犹自不满道,一时又看向掌柜托盘里琳琅满目的玉佩,讥讽道:“你买的起吗?”
小姑娘家家的,伶牙俐齿不是毛病,但不依不饶的嘴欠就讨打了。
“我的确不算是贵人,不过,郡王殿下说我是王府的贵客来着。”
师攸宁闻言一笑:“至于这玉佩,原本是买不起的,可是殿下说总闷在府里不好,找几个小东西闲暇时把玩倒最好不过。”
“你胡说!”宋玉竹脸色青白变幻:“这些东西一件便千百两银子,郡王殿下一定不会由着你胡闹的,你还是趁早别打肿脸充胖子了!”
掌柜的头疼,若不是顾忌这宋小姐乃是御史的千金,他早将人轰出去了。
哪里有这样断人财路的!
这位竹筠姑娘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合起来也好几百两银子了,买个玉佩怎么了?
“既然宋小姐觉着我是打肿脸充胖子,那小姐你想必有意要入手几样小东西了?”
师攸宁目光往那托盘里一瞟:“您是贵人,不如您先来?”
“是啊,宋小姐,您是御史大人家的千金,想必是不缺银子的,您先请。”四喜弯腰张臂,一脸恭敬样,目光却很是促狭。
掌柜也知机,忙将托盘往宋玉竹面前送了送,殷勤道:“这几块玉佩都是本店的珍品,小姐不论是自己佩戴,还是选了送人,那都是顶顶面上有光的。”
“选就选,怕你不成?”宋玉竹攥了攥拳,目光在十几块玉佩上扫过,面上倨傲但心里却焦灼。
她是万万不能在竹筠这个平头百姓面前低头的,可是这些玉佩成色这般好,最便宜的怕是都要几百两银子。
宋玉竹自己一个月的月例才十两,这些年攒下的私房加起来不到五百两,如今又哪里带在身上。
“您不会是……买不起吧?”
四喜眨巴着眼盯着宋玉竹,一时又看向最开始差点被摔碎的那只簪子:“掌柜的,那乡巴佬用的簪子,宋小姐估计能买得起,多少两银子来着?”
掌柜的一哈腰:“这些玉佩价格倒真是有些高,那簪子十两银,若是宋小姐喜欢,那便算八两,咱结个善缘,您日后常来,如何?”
这般挤兑,常人都受不得,又何况是宋玉竹这个原本就性子急躁的。
掌柜话音刚落,她已然高声道:“这块玉佩不错,就它了!”
说着话,她那保养的青葱似的指头在托盘中指了个中等货色,心头已然痛的滴血,这得多少钱呢?
“嘿呦喂,到底是御史家的千金,眼光就是不同凡响,这玉佩可是咱们这里的镇店之宝,寻常人来了都不拿出来的。”掌柜的赞道,一时又问:“宋小姐,您不再挑挑了?”
宋玉竹被掌柜捧的高兴,自觉面子上有了光,愈发高傲道:“就它了,挑个上好的盒子放起来。”
“没问题,包小姐您满意。”掌柜的吆喝一声,又是一弯腰:“承蒙您惠顾,玉佩匣子算小人送您的,这玉佩一共六百五十两银,您是付现钱呢,还是……”
“六百五十两?”宋玉竹一惊,而后又乍然掩住了失态,语速极快道:“你……收拾起来,记在……记在府里的账上吧,回头本小姐将银子送来。”
她这般说着,心里已是懊恼不已,若是两三百两的银子,宋玉竹便也糊弄过去了,可是六百多两银子,那是她好几年的月例呢!
这可怎么办呀,都怪这个竹筠!
为着面子,宋玉竹自然不肯也不能将这玉佩退了,转而看向师攸宁道:“我选好了,该你了!”
总不能自己一个人出血,她想。
再者,自己堂堂一个千金小姐,买起玉佩这等金贵物件来都有些吃力,竹筠如今瞧着体面,可怕不是只是个面子光。
宋玉竹这般想着,目光已经在盘中琼巡起来,想着挑出最贵最好的一个让竹筠下手,这样才能让这个看似不卑不亢的少女大大的丢脸。
等竹筠丢了脸面,宋玉竹心道,自己就将今日的事宣扬出去,为着郡王府不跟着这样一个民女丢脸,郡王殿下说不准会将竹筠逐出府去。
师攸宁是诚心要选一块玉佩做齐允曙的生辰礼物的,挑东西便很仔细。
她虽然这一世的身份如今还很不显,但经过了这几百年做鬼差的光阴,所经见的奇珍异宝不知多少。
如此,只一言不发,拿了顺眼的玉佩在手中把玩,倒是不疾不徐。
师攸宁这样子,看在宋玉竹眼中却是游移不定的心虚模样。
宋玉竹直接拿了其中成色看上去最为出众的一块玉佩,递到师攸宁面前道:“这块最好,就它吧,本小姐免费给你赏鉴一回,免得你被人糊弄了去!”
最出众的自然是最贵的,宋玉竹等着师攸宁出丑。
掌柜在旁看着,听的宋玉竹那“糊弄了去”几个字,心底对这位千金小姐更是嫌恶了。
再者,掌柜倒觉着,甭管这位竹筠姑娘什么来历,可赏玩起这些玉佩来,几次拿起来的都是这盘子里最好的几个。
这大概不是巧合吧?
“最好?”师攸宁也不去接宋玉竹手中的那块玉佩,转而问掌柜道:“还有别的吗?”
“别的?”掌柜看着眼前少女沉静的模样,这个“别的”,是自己所想的那样吗?
师攸宁看他犹豫,又补充道:“更好一些的。”
“您稍等,小的这里还真有心爱之物,请您掌掌眼。”掌柜的心头火热,这才终于确信,眼前这位主儿,哪里是肥羊啊,分明就是只貔貅,可得好好伺候着。
“没银子就不要逞强,做什么不依不饶的将人指使的团团转!”
宋玉竹被冷落,愈加要看师攸宁出丑的样子,往大堂的太师椅上一坐,施施然道:“本小姐倒要看看,你今日到底要做戏到何时!”
虽然不满意掌柜方才还说她买下的玉佩是镇店之宝,这转头又有了更心爱之物,可宋玉竹却明白,这越后头出来的越是好东西。
如今便是她父亲来了,这些东西都不是轻易好买的,毕竟太费银钱,更何况只是眼前这样一个暂居旁人府里的少女呢。
少顷,掌柜小心翼翼的托了三个摞成一摞,巴掌大小的盒子出来。
他将这三个盒子一一打开,每个盒子里头都仅放着一枚玉佩。
一块青玉双鹤佩,一块白玉孔雀衔花佩,还有一块双鱼玉佩。
师攸宁一眼便瞧上了那块白玉双鱼佩,可巧宋玉竹也喜欢这个。
不过,旁的东西宋玉竹碰便碰了,这块玉佩是师攸宁要送齐允曙的,当下便眼疾手快的先拿在了手中:“就这块了,掌柜的,开个价吧。”
“多少银子,本小姐也要!”宋玉竹拿了个空,不甘示弱道。
“两千七百两银,童叟无欺。”掌柜乐颠颠道。
师攸宁摩挲着玉佩的双鱼图案,按照她所了解的齐朝的物价估算,这玉佩约莫也就两千两左右的价格,决不会超过两千五百两。
可是,因着是为齐允曙挑东西,那两三百两银子便不大想讲价了。
似乎一讲价,这玉佩所包含的情谊便也跟着降价了。
“就它了。”
“这么贵?”
同时响起两个声音,前面一句是师攸宁说的,后面一句是宋玉竹。
宋玉竹红了脸,可是即便是争个高低,那也有个底线。
之前拿一块六百两的玉佩,她如今已经在烦恼如何跟家里交代。
这块双鱼佩的确一看便是难得的好东西,可宋玉竹之前那块玉佩的价格,连双鱼佩的零头都够不着,此刻哪里再敢争夺。
可是,即使输了银钱,她犹自不忿,讥嘲道:“吃住在郡王府便罢了,如今竟不矜持到如此地步,这般贵的玉佩,不过是拿郡王殿下的银子不当银子罢了!”
“四喜,付钱。”师攸宁不理会宋玉竹这没完没了的纠缠,直截了当道。
四喜掌管师攸宁的钱财,出门的时候在师攸宁的吩咐下,那可是带了足一万两的银票的。
虽然如今要花几千两银子,可她却是一个在倚竹轩伺候前,连五两整银都没有的小丫头,此刻既紧张又激动。
不过,在外头要紧的是决不能丢主子的脸。
如此,四喜这钱便拿的份外云淡风轻,似乎花出去的不过是毛毛雨一般。
“怎么,心虚了?”宋玉竹见面前这几人,接银子的,包玉佩的,就是无人与自己搭话,愈发尖锐的道:“竹筠,你若是有骨气,便从郡王府里滚出去,纠缠郡王殿下算什么,连累他的名声,花他的银子,怎么有你这么不要脸的人!”
“本王的名声如何,银钱如何,似乎还轮不到外人置喙!”一道低沉冷然的男声传入店内。
众人循声看去,来人一身鸦青色长袍,腰间束同色祥云锦带,身量修长面白如月,一双幽深乌黑的眼眸冰寒一片,正是庆郡王齐允曙。
众人齐齐请安,只师攸宁站定不动。
“御史中丞之女宋氏,见过庆郡王殿下。”宋玉竹脸色绯红,既有见到齐允曙的惊喜娇羞,又有方才被诘问的惊惧。
一时又想,自己又没有说错,不能让竹筠先告状!
她抢先一步往前,正好挡在了师攸宁面前:“郡王殿下,您误会了,小女是为了殿下您着想,小女可以解释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