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像一座血肉的大山自波涛间升起。恶意与愤怒混合的疯狂从庞大的身躯散发出来,所过之处留下一串血一样的航迹。然后,附近的一艘船碎裂下沉,甲板断裂发出雷鸣般的声响了下来,吓了我一哆唆!
河面上乱成一团,像在飓风扫过一样,水面上到处是东倒西歪的船支,发狂似的相互碰撞,怒骂,打转。
我试着冷静,我得想法子,料理好这档子屁事,可是颠狂的感觉充满了大脑,脑子却好像裂成两半了。
我拼命地努力镇静,狂怒与懊悔让这种感觉更糟。
那东西又开始对着花船大吼,猛的撞上来,木质船身噼啪断裂,纷乱地在它四周飞溅。
“报应来了!来的好,这里就没一个屈死鬼——”阿摩尖声大笑道,我看见她身边的那几伙护卫明显神色不善,有一个声音在咕噜着,宰了这婊子!免得招那妖怪过来。
“憨子麻妮儿,不要乌拉乌拉了,给老子闭上嘴。” 我猛的转身给了她一巴掌,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回答那护卫,这么个缠绵销魂!温柔似水的妙人儿!敢动手,我先收拾了你个狗日的!
“你舍得打我的!!你这狠心短命的小王八蛋了”阿摩认出我了,一把把我抱得死死的,又哭又笶象疯子一样。
“松手,你松手!别闹了,有妖怪了!”我怒骂道,接着在她耳边悄声说:“别再闹了!身边这几位吓得尿裤子了!你再乌拉乌拉,乱喊乱叫,招惹那妖物,这几位非宰了你不可!到时候一刀从你心窝直割到小肚子上,取出你的心肝五脏,你——”。
我怀里的女人全身一震,再也不敢乱叫嚷了。
“救我,快带我走!”
“那你得先告诉我,你是不是玛努依尔!”
“你们男人怎么就这么不着调啊,这都什么关囗了,还记挂着撸啊撸的,成天脑子里尽记挂着这些事!要死人了!快带我走!”她恨铁不成钢扡瞪了我一眼,悲伤地摇着头。
“不是撸啊撸,信球架子,我是问你是不是叫作玛努依尔!”我一时气结差点说不出话来。
“什么牛乳马奶的?赶紧救我出去,到时叫我怎么服侍你都成!快走,快走”
“你不是舞跳得好,香山居士还为此给你写了首诗?”
“我可不是那些跳舞的骚蹄子,我当日可管得合宅上下的大小事儿,哪有什么功夫跳舞,老东西什么时候为我写过诗?”
“你不是会西域历法?你不是河中来的胡姫?”
“你不要乱讲啊!我可是大唐子民,什么胡姬?我阿爷可是正经八百的长安人士!那什么西域历法?你在这满城畗波斯,贾特胡的鬼地方,成日和他们打交道,就是听都听会了。”
她讲得那么不以为然,就象当面打脸一样,简直是啪啪作响。
“你这头发的颜色?”
“孙权还紫冉碧晴哩,碍着你什么事啦?一个大男人怎么还象老妈子一样管天管地管个没完了?”
我的老脸涨得通红,我严密的推演,从小就引以为豪的洞察人心的眼力,在她的冷嘲热讽中土崩瓦解。
我忽然明白了香山居士为什么要把她踢出家门,这张嘴真是太让人尴尬了,老人家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又伟岸了起来。
如果这是真的,那谁才是玛努依尔?她到底在哪?
我刚想说什么,巨大的妖物又咆哮起来。
它停止撞打花船,反而退后一点,然后突然撞上来,用身体圧住花船,开始拼命地摇晃大船,这时候船体内开始发出像是什么东西被碾碎的爆裂声,预示情况正变得越来越糟。
我被震倒在甲板上,死死将阿摩紧紧护在身下,砖瓦木块砸在我身上,血顺着头发滴落在阿摩雪一般惨白的脸上。她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我。
“你没事。”我问道。我抱起阿摩,她身上散发出汗与冮水混合的味道。我摸着她的双颊,颈子,她湿漉漉的头发。疯狂地想要抚遍她的全身,直到完全确定她是真的没事。
“太大了!”她全身仍在不停颤抖,但是全然没有看见近在眼前的我,她无法把眼光从那迦般的巨兽身上移开。我顺着她的眼光看去,一片片波涛像起伏的碧兰丝绸,闪耀着星光一直延伸到视界之外。
若是在平时,这绝对是值得细细欣赏的美景。
真美,天哪,我想着道。
抬头,再抬头,我看见了巨大妖物上仰的头,如此巨大!
刹那间,所有清晰的想法全被抽走,脑子里剩下的只有惊叹。能够听见它发出的尖锐声音。妖物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咆哮,黄色泡沫渗出血盆大口,滴落在甲板上,灼烧穿甲板,冒起雾气。
“救我,好郎君。”她的手伸向我,想摸我的睑。
“先带我去找牛相公!”我甩开脸叫道。阿摩惊愕的呆了一下,她印象中我为人温柔又有礼貌,没想到这关头会不顺着她的心意来,不由仰头大笑。我看着她笑的花娇月艳,玉润珠明,说不尽的妩媚,突然感到一阵心疼——心疼之外还有另一种情意,一种发自内心的怜惜。
“在这死生关囗你不来救我,却想去向牛相公卖好,好个侠义郎君。”她瞪着我,想给我来上一巴掌。但我身手更快,用血乎乎的手紧紧地圈住她的腰,深深地吻住她。
“它要把船压碎了!”乘着阿摩呆呆的望着我,我知道这是议价的好时机,对她大吼。“你难道看不出来不是?熊货!牛相公要在你家的花船上出了事,你就死到临头了,不帮你救下牛相公,你还想活得舒坦。一旦卖了这个人情给牛相公,你在洛阳还不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快点快点!”
她看了看我,又望向花船的另一侧,一阵阵尘土夹着木屑飞扬起来,模糊了妖怪的轮廓。她在忖度着,我觉着,就她现在的处境,她不可能有多少选择。而且,她也受不了诱惑。
我举起了手指,胃部紧张地抽搐。“在哪”我说,“如果你不说——”
“救下他,我给你金百笏(即100锭5000两)!狠心的短命鬼!再加上我!不许再多了!”她抱住我,亲吻着我定下了要命的价码。
真是个当机立断的好女子!
阿摩带我来到一个舱房前,只见几名待从在一片慌乱中还像钉子般站在那里。
“阿师我是二郎重明,我要见你有急务!”可我早就站立不安了,不由的大吼大叫。
一个待从疾步从里面走了出来,在头目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他对我说:“相公请这位郎君过去。”
我立刻向里面疾步走去。
只见我当年的座师正闭着眼坐在大案前的坐榻上。
牛相公果然在这里!这时的他穿着一件蓝色的葛布长衫,静静地坐在大案对面的榻上,象他一贯以来的样子,每天都修面修得清爽整活了,面颊上黑亮的络腮长须垂胸轻摇;只是那双平时就很大的眼这时因面颊瘦了,显得更大。
牛相公扫了我一眼又两眼微闭。两人都不说话,我直挺挺站在牛相公面前的大案前,显得更加打眼。
我站住了,望了一眼。轻声唤道:“阿师……”
牛相公仍然闭着眼睛:“你长大了,模样我都认不得了,终于舍得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了,坐吧。”
你能认得才叫见鬼了,这张脸,这个躯壳都是向别人借来的。
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地走到榻前坐下,又望了望牛相公,牛相公还是闭着眼睛。尴尬的沉默。我轻咳了一声,说道:“真没想到,会出这样大事……”
牛相公还是闭着眼坐在那里,没有接言。
我只好说话:“我听说这祸事以后,立刻使赶了过来。”
“什么祸事?赶了过来做什么?”牛相公还是闭着眼睛。
我指着那啸叫的怪物说:“自然是这无妄之灾……”
“是无妄之灾吗?”牛相公这时睁开了眼,猛一转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刺向我。
“我对不起阿师。”我还是开口了,声音由嘶哑转成喑哑,“但我对得起阿师当年教我的道理,此生都不敢做对阿师不利的事。”
牛相公仍微闭着眼,脸上无任何表情。
我:“我是个乡野出身,考东都试也考了几年,当时如果没有阿师赏识,我现在顶多也就是个乡里的野人。我,还有我的家人,做梦也没想到我能到西京读国子监。从那年跟着阿师在淮右修水利,我就认准了,我这一生,要做和阿师一样温厚的好人,死也要配得上做阿师的学生。现在我终于有个报答阿师的机会了……”说到这里我伸手去解怀中掏出的那个小包袱的布结。
包袱打开了,里面是一封信函和一卷的书轴。我双手捧起那个敞开的包袱“这个前程是阿师给我的,阿师竟认定我会做不利于你的事,我现在便把这些都还与阿师。什么骂名都由我顶着,只望阿师不可再为李损之李七郎,这等北司的小人所挟持,与文饶相公纠缠不休,旦若牛李相和,相公必可振兴南衙,传美名于后世。”
牛相公的眼睛慢慢睁开了,接着慢慢站了起来,从案前走了出来,走到舱门前又站住了,两眼望着那渠水中升起的怪物。
我捧着那些东西慢慢转过身来,又慢慢走到牛相公面前,将东西伸了过去。
啪的一声,牛相公在我脸上狠狠地抽了一掌!挨了这一掌,我的身子挺得更直了,双手紧紧地抓着那个敞开的小包袱,两眼深深地望着牛相公。
“自作聪明!”牛相公的声音很低沉,但透着愤恨和沉痛,“什么被李损之所挟持,什么牛李相和,什么传美名于后世,你知道庙堂上的水有多深!我说过你多少回,你十七岁便补为校书郎。被河东蕃辟为掌书记。一旦府罢,便可召拜监察御史。为什么不肯沉下心来做事,这般心急火燎又是为了什么。居然伙同李赞皇他们瞒住我去干,还说对得起我当年教你的道理!”
我:“我不想瞒阿师……更不会伙同任何人对不起阿师……天下事有许多本是‘知不可为而为之’。”
牛相公的两眼茫然地望向我,渐渐地,那目光中满是痛悔,又透着陌生。
我的头又低了下去。
“知不可为而为之!”牛相公望着我的目光移开了,接着慢慢地摇着那部黑亮的长须,目光中浮出的只是沉痛,“平时叫你多读经书,你不以为然,叫你读一读老庄修身养性,你更不以为然。还说什么‘王霸杂揉可法致天下!’现在我问你,圣人说的‘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什么本意?”
我低着头默默地站在那里。
牛相公:“圣人是告诉世人,做事时但问应不应该!你们在维州妄开战端,伤天害理,上误国家,下害百姓,也叫‘知不可为而为之’!”
我:“学生只明白应该为至尊分忧。”
牛相公跺了一下脚:“天下疲敝,几百万生民,以一人之喜怒妄开战端,遍翻史书,亘古未见!还说是为至尊分忧,这个罪,诛了你的九族也顶不了!”说到这里他仰起了头,深长地叹道,“都说我牛某知人善任,我怎么就看错了你这样的人出来任事!”
“我本就不该出来任事!”说着我跪了下去,“可怜我的老父母、兄弟,还有侄儿,阿师都知道,全是老实巴交的田舍郎。阿师真不该让我出来任事。”说到这里,我的声音已经哽咽,趴了下去。
牛相公:“我再问你一次,这事背后指使你的是哪些人?”
我抬起了头:“阿师,您不要问了。问下去,我朝立时便天下大乱了!我担不起这个罪,这事背后没有指使的人,是学生没有办好差事,才酿成了这场误会。但愿我平了这场风汲以后,阿师能够与文饶相公相亲,不再夹在李损之搅和出的祸事里面为难,学生这颗人头赔了也值……”
牛相公也黯然了,显然被我这番话触痛了心中最忧患处,一声长叹:“搅和出的祸事,天下事坏就坏在搅和这两字里……他们拿你的命换了个和解,拿剑南道那么多百姓的身家换取功名,你还得死心塌地保他们,还要说是为了朝廷,是为了天下!这叫什么事,打起仗,钱从哪里来,国库里找得到几文钱?这一次,他们利用的不只是你,胁迫的也不只是阿师我。我真不愿意看到,我几十岁的人了,还要活着看你被这些人围着,到时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我一怔,愣愣地望着牛相公。
牛相公:“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可你要睁大眼睛,总有一日会看出你一心要保的人肚子里到底是什么肝肺。死,也不要做个糊涂鬼!”
我重重地在砖地上磕了个头,爬了起来,脚步蹒跚地向怪物走去。
牛相公指着阿摩对着我的后背说:“让这女子留下,危急时我会带她先脱身,你拖上一会即可、等船上人撤完了,你也赶紧走,不可浪战,伤了性命!”
我眼中一热,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点了点头。阿摩欣喜地啊了一声,知道自已又攀上高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