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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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旋转的孔明灯像一只苍白的雾朦朦的眼球,从那艘船上飘下来在渠水浪上掠来掠去。它所飘荡的远近不过才有一百步,大概他们用它的目的更多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尤其是在夜晚的这个点上,任何想计划打劫这样一艘糟船的人,都需要有足够的人手,而且会安排在大约凌晨寅时左右动手。那时候人群中只剩下了几个输得很惨的赌客,而船上的拉挂子(保镖)也都累得快麻木了。即使是这样,打劫一艘糟船也不是那么好赚钱的营生,曾有人想试过一次,后来再也没人见过他们了。

一只水上舢板绕着弯儿来到了糟船的登船处,把上面的客人放上船后,又向岸边驶去了。钵律丹把他那条舢板停在孔明灯的火光刚刚照不到的地方,让浆在那儿空飘着。如果他们为了好玩把那孔明灯再往上抬几尺,就会看到我们了,可是他们没那么做。那孔明灯无精打采地扫了过去,阴暗的渠水随着火光闪亮了起来。我们的舢板悄悄溜了进来,经过船尾两个满是浮渣的大铁锚,迅速向糟船的底下靠近。我们来到船体一侧油渍斑斑的铁板跟前,行动得十分缓慢,像个有好名声人家的看家护院准备要把一个妓女劝出大堂一样。

船舷赫然耸现在我们头顶上。它们看上去高不可及,而且即使可以够得到,似乎也太滑了,根本无法抓住。我们的舢板来回摩擦着销金窝侧面的旧船板。我们脚下,波涛轻松地拍打着舢板的外壳。我身边一个高大的人影在黑暗中站了起来,一卷绳索向空中抛了上去,它啪的一下击中了目标,被钩住在那里,另一头掉了下来,溅起了一些小水花。钵律丹用一只钩子把绳子的那一头钩了过来,并把绳子拉直,再将一头系在船舷上的什么东西上。这时,风儿中漂着不多不少的一些雾,使你感觉到似乎这一切都在梦境中。那潮湿的风儿仿佛是情爱的终结一样,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

钵律丹凑到我旁边,贴着我的耳朵说:“它拴得太高了,风一大它就会脱开的。不过,我们还是要爬上去的。”

“我都等不急了。”我一边说,一边浑身在发抖。

他把我的手握在橹上,按照他的意愿转动着,定了方位,并让我把住,让船停在原处。船身的壳板上钉着一只废弃的软梯,沿着船身弯曲着,它的梯阶像上了油的刀刃一样滑。

顺着那绳梯上去,看来就像是攀登一座楼阁的檐板一样诱惑人。钵律丹先把手在他的裤子上使劲蹭了蹭,让手上沾上了点儿焦油,然后去抓那扶梯。他悄然无声地把身体拉了上去,甚至嘴里都不能发出任何声响。他的光脚踩到了那绳梯上,他将身体支撑成几乎是散架的大字,使他能够得到更大的拉力。

那孔明灯的火光这时离我们已经很远了。亮光从水面上反射了上来,似乎把我的脸照得一清二楚,但并没出什么事儿。接着,我的头顶上有一种由沉重的铰链发出来的低低的辗轧声。一道微弱的鬼火似的黄色光线在雾中闪了一下又熄灭了,我看到了那舱口轮廓的一部分。那地方是不会从里面锁住的,我不晓得了这是啥。

上面传来轻轻的耳语,对我来说,只是个声音,我什么都没听懂。我丢下浆叶开始向上爬,这是我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段行程。我气喘吁吁地上来,到了一个酸臭的船仓里,周围散乱地堆着放东西的麻包与木桶,还有一卷卷的绳索与一段段生锈的铁链。老鼠在黑黑的角落里尖叫着,从一侧一扇窄窄的舱门上,射进来一道黄色火光。

钵律丹把嘴贴着我的耳朵说:“从这里我们一直走到中舱的窄道。那儿都是些个备用的家什。下面大概有一个人。赌柜上层的拉瓜子们能多挣一半儿钱,那些坐庄的,放风的,嘴子(暗妓)的。他们都得在什么契书上签字画押。到了舱房我要给你看一个沒盖上的舱口,从那儿能上到甲板。到了甲板上那地方就大了。可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只要你还活着。”

“你在这船上一定有內应。”我说。

“还有比这更新鲜的事儿不是?佛祖保佑你还能回来。”

“我从甲板上掉下去一定会溅起不少水花。”我说着,把怀里的钱串都掏了出来,“我想让你醉死在酒缸里。拿着吧,看见我的浮尸那天替我卷张席随便埋了。”

“好主人,你欠我什么了。”

“我是要买回程的船钱,反正我也用不上了。把这钱拿着,我都忍不住趴你怀里哭出来了,快拿上,我要弄湿你的胸前那溜护心毛的。”

“你要我帮帮你的忙不是?”

“我只需要一个能说会道的舌头。我自己的舌头像木履的底一样硬。”

“把钱收起来吧。”钵律丹说,“你已经把该给的钱付给我了。我看你是害怕了。”他握住了我的手。他的那只手坚实有力,又热又粘,“我晓得你是害怕了。”他悄声说。

“会过去的。”我说,“不管怎么样。”

他转过身去,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但在那种昏暗的光线下,我又无法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表情。我跟在他后面,从那些麻包与木桶中间穿过去,迈过那扇门的铁门槛,进了一条散发着尿味的长长的、暗暗的通道。我们从那儿出来后,到了一个带格子的甲板上,那上面有油,所以很滑。从那里我们又下了一个木梯,那扶手很滑很难抓紧。这时风儿中充满了从那些煎油酥的时里慢慢挤出来的嘶嘶的声音,它把其它的声音都盖过去了。我们穿过那一堆堆的待洗的碗盆,朝着那嘶嘶的声音走去。

我们转过一个弯,看到了一个穿着一件白麻汗衫的矮矮的、脏脏的野人。他坐在一把用麻绳绑过的矮凳上,头顶上方是一盏昏暗的油灯。他正在那里借助几只黑黑的手指,仔细缝补着一件大概曾经属于他祖父的锦半臂。

钵律丹无声无息地走过去,站到了他身后,他轻轻说:“嗨!大个儿,娃儿们怎么样?”

那个野人张开嘴巴,倒抽了一口凉气,一只手按在了他那白麻短绯汗衫敞口的地方。钵律丹照着他下巴的位置打了个正着。他轻轻地把他放在地上,然后开始把他身上那件短绯汗衫撕成一条一条的。

“对他来说,这要比刚才他下巴挨的那一下更糟糕。”钵律丹轻声说,“可是我这样做,为的是让他们觉得从通风口梯子上爬上来的人在这儿着实折腾了一阵。他们在上面什么也听不到。”

他麻利地把那个野人捆绑好,并把他的嘴巴塞了起来。接着,他又把他那件锦半臂折叠好,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我们俩来到了一个上面没盖上的通风口。我向上看了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走吧。”我说。

“你要人帮衬。”

我像一只落水狗一样摇了摇头:“我需要一船水师来帮衬。可如今这事儿,我要不就一把小逡巡搞定,要不就不干。走吧。我己经连累这个好人”

“你需要多少时辰?”他说话的声音仍然显得十分忧虑。

“别管了。”

他咬着嘴唇,注视着我,然后点了点头:“好男儿的苦难总是相似的,有些事你总是非做不可。”他说,“回来了,就来那家赌柜坐坐,我在那等你,如果你出事了,我就是血洗了这条糟渠也要把你救出来。”

“滚出去,瞧你能的,也不怕把屎泡都吹破了,快滚,快滚。”

他笑了笑轻轻地走开了,走了四步,又转回来了。

“这个舱口。”他说,“它留着会对你有用的,好好记住它的方位。”说完,他快步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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