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着绯衣汗衫坐在床沿上,想起来,但却不能动。我感觉不太舒服,但却不像我原先以为的那样病得那么厉害。如果我是拿气力换口饭吃的平头百姓的话,我要觉得病的更渗的。我的头很疼痛,似乎是又热又涨;我的舌头干干的,上面起了泡;我的喉咙发紧,下巴象石蜜板一样嘎崩脆。可是我有过比这更糟的早晨。
这是一个灰蒙蒙的多雾的早晨。气温还不能变热,但似乎很快就会热上来了。我下了床,用手揉搓着肚脐,那里由于呕吐而不舒服。我的左脚很好,一点儿不觉得疼。所以我硬是用它踢了一下榻角。
我疼得骂了起来,正在这时,猛地传来一阵敲门声。这声音十分的霸道,使你忍不住想先把门打开两寸,从门缝里往外扔出一支湿漉漉的尿壶,再把门撞上。
我把门打开了两寸多一点儿,诸孤生那狗腿子威风凛凛扡站在那里。他身穿一件干干净净折领窄袖袍,挎着长长的小逡巡(刀),头上包着一顶轻便的包着幞头,显得干净利落,特别人模狗样,这让他的眼神更叫人很讨厌了。
他轻轻推了一下门,我从门口让开。他走进屋里,把门关上,四下看了看。
“我找了侯爷你两天了。”他说着,眼睛并不能看我,却在打量着我的房中。
“我病了。”
他迈着轻捷的步子在房中里踱来踱去,那发白的头发油亮油亮的。他把两只手抱在胸前。不管作为太医丞还是內廷察子来说,他的个头都不算很大。他把一只手从胸前放下来,小心地把手放在了几本经书上面。
“你没在这里。”他看着指尖上贴上的尘土说。这得怪我,太久没去翻动这些书,让他看出了破绽。
“我在寺里的病坊。”
“哪一家寺院的病坊?”
“调音里南曲的铮呜楼。”他猛地抽动了一下,仿佛我刚刚打了他一个耳光。他的脸色暗了下来。
“这时辰是不是太早了点——大早上就灌马尿?”
我什么也没说,打开了一支酒壶的封泥。我来了一口,又赶紧坐到了床上。
“你这种乞索儿没救了,是不是?”他说,“除非把你关到病坊去。”
“我生病了,而且我早上的卤梅水还没喝呢。你不能指望我这时候头脑很清楚。”
“我告诉过你不要去管封五郎的亊。”
“你又不是中都留守,你连县上当管的人都不是。”我又来了一口,我身体里有什么地方仍然感到疼痛,可是我觉得稍微好一些了。
“但我可以给你找很多不自在。”
“你开心就好。”
“你晓得直到今日我为何没这样做?”
“晓得。”
“为何?”他像一个精明的那狗腿子那样往我这边凑了过来,带着他们这种人迟早都会有的那种麻木的眼神。
“因为你找不到本侯爷呗。”
他的身体向后晃了晃,脸上显出了一点光泽:“我本指望你会说些屁话。”他说,“你要是顺着我心意,乖乖的说了,我就可以一拳打断你脸上的那个高鼻头。”
“我也没拦你啊。可这么搞,神都各坊的许多小娘子会恨死你的。”我摸着鼻子得意洋洋的得瑟。
“直娘贼。”他的嘴巴微微张着,喘着粗气。他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壶酒并把封泥拍开,他的手指略微有些颤抖。然走他小心地把封泥握在手口,不是把泥封丢在地下,而是放到了我扔拉圾的柳条筐里。接着,他才往嘴里送了一口。
“我是哪一天叫你离远点的。”他说,“讲了几天了?”
“有五六天了。”
“对——五六天了,可是你都当我放屁了。我懂,可我不晓得你瞒了我这么多亊,我当时只不过是让你离这件杀人案最好远点。给你一些忠告怎么了了。”
“瞒了你什么亊?”
他盯着我,没吭声。
“你想喝杯水不是?”我问道,“它能使你醒过神来。”
“我不喝。”
“我想喝点儿。”我站起来朝水壶走去。
“坐下。”诸孤生厉声说,“我还远没说完呢。”
我继续往前走到水壶,往杯中里面灌了些水,我喝了两杯水,又倒了一杯,才把壶放到炉子上。
我手里拿着第三杯水走了回来,站在过道看着他,他仍在老地方。正在那里低头瞧着地板。他的周围飘着浓重的酒味,一双阴沉的眼睛低垂着,让人难以看见对面的神情。
“阿摩夫人让我去她家府上赏花玩去,不行?”我问。
“我说的不是那件事。”
“不是,你刚才说的就是那件事。”
“她没让你去。”他眼睛向上看着我,那双眼睛仍然带着那种麻木的神情。他那棱角分明的颧骨上仍然带着一些红晕,“你是自己硬闯上门去找她的。你跟她说了些丑事儿,还用强逼她与你做那个事。”
“你会长鸡眼的,成日里哪里都敢拿你的死鱼眼乱瞅瞅。就我所知,是她逼我唱得。再说她对我什么都没说。对封五郎的事儿提都不想提,根本让我无从下囗。我猜她已经把这些都告诉你了。”
“呸,伤风败俗。那家殖货里的茶汤铺是个黑窝。可这有什么,我在那儿什么都没搜到。那条街对面的酒肆看上去也不是好去处。我们在那儿没找到我们想找的人,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角色。”
“是阿摩夫人告诉你说我自己硬要去找她的?”
他的眼睛稍微回避了一下,说:“不是。”
我笑着说:“喝杯烧春不是?”
“不。”
我回到炉前去烧酒,我等着那酒钅仓鼎壁上凝了水珠滴下来。这一次诸孤生跟着我来了,他靠在截间板帐的如意头状的牙头板上。
“据我所知,这伙贼人已经在殖货里一带惊扰了十几年了。”他说,“这一次他们干得太过分了。他们杀了人,我想你晓得这是砍头的罪了。”
“好啊,那你就该把它们都抓了砍头,我最烦吓唬女人的贼骨头。”
“借你吉言了,侯爷。”
“借你的大那蛋!你们早干嘛去了?姓查的摆明了是个祸害,你不查他,老追着我吠什么?前车倒了千千辆,后车倒了亦如然,。”
“人皮包狗骨的。”他气恼地说,“你没说错。卷宗里记载过两起这种案子,可是都判错了。不过是些小喽啰替他们的头目顶罪罢了。”
“是啊。唉!学到老,不会到老。喝杯烧春不是?”
“如果我喝的话,你能不能跟我正正经经地说话,别来那套逗乐子的屁话?”
“我尽力吧。我可得罪不起你。”
“那是侯爷高看我一眼了。”他酸溜溜地说。
“你穿这件折领窄袖袍真不错。”
他的脸又红了:“这件折领窄袖袍花了我五百二十七钱呢。”他气冲冲地说。
“天啊,你这个粗爷们别扭扭捏捏的。”我一边说,一边又走到了炉旁。
“这烧春很好闻,你就用这种老酒钅仓烧的?”他对我外形类似鼎的热酒器具很看不上眼。
我把酒水倒在杯子里:“这都怪你平日不肯看书,只有这种旧式的酒钅仓烧得酒才不会煮沸。皮日休早年前就教过我们了;象鼎格仍高,其中不烹饪。惟将煮浊醪,用以资酣饮。偏宜旋樵火,稍近余酲枕。”我从壁橱里取出鱼儿香,又从钅仓里把酒倒了出来,我们在屋子的一角面对面坐了下来。
“那个反贼?”他一边满意的叹息,一边看着我把鱼儿香投入他盏中。
“对,就是那个反贼。”我们晃看酒盏让香料化开,然后举杯相敬,用手指在杯中蘸酒,再将酒滴弹向空中,以表示对杜牧,白居易与刘禹锡等等伟大酒鬼们的敬意。毕竟人家特意写过关于饮酒蘸甲这习俗的伟大诗篇,比如为君蘸甲十分饮,应见离心一倍多什么的,都挺不容易的是吧。
当你在做同样的事时好意思不表示一下?
“你说你这几日病得去寺院病坊了,那是不是在逗乐子?”
“不是逗乐子,我在北市那里遇到了点儿事儿,他们把我关起来了。不是关在武侯铺里,而是在一个尼摩寺的病坊里。”
他的目光显得有些冷淡。
“那里是靠近景行坊不是?小侯爷,你就是喜欢找罪受,是吧?”
“不是我喜欢找罪受,而是罪魁祸首们喜欢来找我。我老碰上这样的屁事。我被别人用短棒打昏了两次。第二次是一个州府的正役班头还是金吾卫的街使干的,至少他看起来像是个挂大街的直役,他自己也说了他是,我有什么法子?后来我被一个凶猛的博巴种用我自己的百步王捶击,然后又被他扼着咽喉几近窒息。我晕了过去,被人丢进这家病坊关了起来。在那儿有几日都是被捆着的,而这所有倒霉催的破事儿还都没人会来管一管。只有我晓得自个身上的确实有许多伤痕,另外我的胳膊腿还被扎满了针眼。”
“这还是大唐不是?还有没有王法了?你回长安得和仇大将军好好聊聊,再这么下去得国将不国了,简直让人疼心疾首!和他讲,他要管不了,就赶紧移屁股滚蛋,让至尊出来管事,别成天占着芧坑不拉死,象什么样子啊?”
这老小子不敢接囗,紧紧地凝视着案上的一角儿:“别扯没用的,先说侯爷昨夜又为了什么大闹景行坊,拆了几条街半个坊曲来着。”他缓缓地说。
“或许是因为我喜欢这坊名,景行坊,你听这名字听起来多压韵啊。你晓得不,这名字可是出自一夜香里的一首小诗。”
“我不晓得什么狗屁夜香,大晚上的你到那儿闹什么去呢?不搞得东都上下鸡飞狗跳,全城人都不得安生,你就睡不好是不”
“又不是自已想到那儿去的,是那两个信求架子把我弄到那边儿去的。我是去找一个住在通远市北西偏门附近的乞索儿,在漕渠桥附近几个坊里。是他们把我关在北市一个尼摩寺的病坊里的。”
“一个姓查的那个仙人。”他轻声说道,“这就是你用偷那几丸春药惹的祸事?”
我看着我的杯子。这个那木娘哩混球,看起来什么都晓得。
“我当时觉得这事满有意思的,它在封五郎身上,他们把这种春药做得像是丸药,上面有姓查的印信什么的。”
他把那盏空了的酒杯往我这边一推。我把它倒满,他用眼睛在我的脸上细细地一点一点地扫视着,仿佛是鸡笼的主人用他的的眼睛在审视黄鼠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