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敲了敲门,但沒人应门,也不能翻墙而入。我又试了一次,那扇门我记得门杠插不窂,我推了推那扇房门,没上门杠,于是我走进了屋里。
房中里不能任何变化,就连那黄醅酒味儿也还是一样留在那里。还是没有尸首被砍死在地上。阿南娘子昨天坐过的那张旧褥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只酒盏。熏银火炉熄了。我走到那张坐榻前,用手摸摸靠垫的后面,那空酒壶还在,而且另外又多了一壶在旁边。
我喊了一声,没人回答。接着,我好像听到了一阵长长的、痛苦的、近乎呻吟的呼吸声。我走进那扇拱门,又悄悄走进那段小小的过厅。那间小东厢房的门半开着,那呻吟般的声音就是从那扇门后面传出来的。我伸进头去往里面瞧。
阿南娘子正躺在床上。她仰面朝天,舒展着躺在那里。身上盖了一条薄被,一直拉到她的下巴下面。那被面起着些小小的绒毛团团。她象酒桶那样张大着嘴巴在啍啍唧唧地喘着。那声音大得把墙壁都震颤了。她那张长长的蜡黄色的脸十分松弛,毫无生气。肮脏的头发散乱在枕头上。她的那双眼睛缓缓地睁开来,毫无表情地瞧着我。房中里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酒臭与脏衣服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儿。在辩不出颜色的油漆已经剥落的梳妆台上,那只梳妆台上挂着一面扭曲的铜镜,从镜子里可以看到那个我的那张变了形的面孔。她从里面取出“买婢券”的那只箱子,仍然敞开着。
我说:“吃过不是,阿南娘子。你病了不是?”
她慢慢地把两片嘴唇并在一起,先把它们蹭了蹭,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接着又活动了一下她的下巴。从她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实在是听者伤心闻之落泪。现在,从她眼神可以看出,她已经认出了我,但并不是太乐意见我。
“你们抓到他了不是?”
“你是说那只胖大虫不是?”
“是啊。”
“还不能,应该不会太久就能请他吃上窂饭了。”
她把那两只眼球向上转动了一下,然后,又将它们猛地睁开,似乎想要把眼睛上面的一层薄膜弄掉。
“你应该把房门杠上,”我说,“他会过来的。”
“我怕他个屌,没脑子的呆货”
“昨天与你谈的时候,你像是还很怕他后。”
她想了一下,对她来说让脑子活动下实在是太累人了:“酒了?”
“能。我今天不带酒来,阿南娘子。我手上不宽裕。”
“黄醅酒连穷酸措大都买的起,也有劲儿。”
“看我心情,出去买一点也成。这么说你不怕何莫驾咄不是?”
“我干嘛要怕他?”
“好吧,你不怕他,那你究竟怕什么呢?”
她眼睛突然一亮,过了片刻,又变得暗淡无光了:“哎,你走开吧,你们这些武候真讨厌。”
我没说话。靠在门框上,用手摸了摸我的鼻子,可这件事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你们这些小狗腿。”她慢腾腾地,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是永远都抓不住这娃儿的。他很能机灵,又有钱,还有朋友。你们这些小狗腿是在瞎浪费时辰。”
“总得忙活下给上面看看不是。”我说,“他干的那件事其实我挺喜欢的。他会在哪儿呢?”
她暗笑了一下,用被子擦了擦嘴巴。
“你小嘴说得真好听。”她说,“又来软的了。就你那点小聪明,你们这帮乞索儿还真以为会管用。”
“我喜欢这只胖大虫。”我说。
她的眼光闪了一下,仿佛对我的话有些兴趣:“你结识他不是?
“我昨天还与他在一起——就在他去你们家老铺上杀死那个啃狗肠的讨债鬼的时候。
她张开大嘴使劲笑着,但发出来的声音却比一只小乳狗的声音大不了多少,泪水从她眼睛里流出来,流到了脸上。
“他是一个大个子好汉。”我说,“心肠有时候也挺软的。他好想见他的玛努依尔。”
她那双眼避开了我:“我以为是她的家人在找她。”她轻声说。
“他们是在找她,可你说她已经死了,也就没什么用了。她是在哪儿死的?”
“去了苏杭后着了凉后得了病,就死了。那地方胡娘呆不了。”
“你见着了不是?”
“我才不能呢,我是听人家说的。”
“嘿,是什么人对你说的,阿南娘子?”
“一个胡人。我现在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也许喝上一杯酒会让我记起来,我现在的感觉像是进棺材一样。”
“你看上去像一条死狗。”我心里说着,但没让它出口来。
“还有一件小事。”我说,“完事了之后,也许我可以跑去买点酒来。我查看了你这房子的房契。我也不晓得我啥要这样做。”
她像个木头人一样,僵直地躺在那条被子下面,连她那双半盖在那混沌不清的眼睛上的眼皮,都定住不动了,她的呼吸停了下来。
“人担保你买了这幢房子。”我说,“要晓得,附近这一带房价并不高,但这笔三四千钱的买卖可是相当不合算。那是由一位叫封铭的男人弄的。”
她的眼睛迅速地眨着,但身体的其它部位仍然一动不动,然后她那双眼又盯着前面。
“我曾经帮过他一点小忙。”她接着说,“我之前给他家当下人,他有点儿喜欢我的意思。”我那舌头差点从嘴巴里掉了下来,漫无目的地对着她看了看,又重新把嘴合上。
“昨天下午,在我来看你的几个时辰以后,封五郎也让我替他干件事。”
“什么破事?”她的声音此时变得十分嘶哑。
我耸了耸肩膀:“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嘴一向很紧的。我昨天晚上去见他了。”
“你这各意蛋,烦人货真精。”她含混不清地说着,同时又动了一下被子底下的一只手。
我瞧着她,什么也没说。
“滑头小杂碎。”她嘲讽地说。
我的一只手沿着那门框上上下下地来回摸索着:那门让你感到很污秽,仅仅摸摸它就让我非想洗个澡不可。
“好,就这样吧。”我轻轻地说,“我不过是有些奇怪这是怎么回事,也可能没什么,只是巧合,只不过看上去像是有什么头绪。”
“你这个滑头烦人货,”她毫无意义地说,“还不是个正牌儿武候,只不过是个二流的各意蛋。”
“太难听了。”我说,“好,回见了,阿南娘子。顺便告诉你一下,我想你明天早上收不到包袱了。”
她把那被子往旁边一抛,猛地一下坐了起来。那双眼睛冒着火,她的右手上有件东西,那是一支不错的百步王(弩 ),已经张了弦上箭,尽管看上去那玩艺又老又旧,可看上去挺管用。
“说,是怎么回事。”她叫着说,“快说!”
我看着那具百步王,那箭头对着我,但不太稳。那只持弩的手开始颤抖,但那老女人的眼睛仍然在冒着火,她的嘴角上往外流着泡沫。
“讲些我爱听的,我才告诉你。”我说。
那支百步王与那小娘子的下巴一起垂了下来。我离那扇门还有几步远,当那那具百步王往下垂落的时候,我赶忙一溜烟窂出了那扇门,躲到了它的射程之外。
“快讲些我爱听的。”我探头叫了一声。
夺!一支致命的箭凿在门柱上,离我的头挺远,没人回答,也没任何声音。
“回见。”我迅速穿过那段过厅,走出了那幢房子。
当我沿着那条小道朝外走的时候,我脊梁上觉得怪怪的,犍子肉上像有什么东西在爬来爬去。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来到十字街上,爬到我的马上,从那里驱马走了。
这是三月份的最后一天,我却燥热得像入夏一样。我一边踢着马,一边想把折领袍甩掉。在狮子坊武候武候铺前面,两个武候正对着一辆被撞坏了踏板的驴车皱着眉头。我走进那扇竹帘,看到一个穿圆领袍,挎长小逡巡的武侯坐在栏杆后面正低头看着一份宗卷皱眉。我问他苟澈在不在楼上。他说他在,问我是不是他的子侄。我说是的。他说那好,上去吧。于是我顺着那破落的楼梯吱吱呀呀扡上了楼,走过走廊去敲苟澈的门。听到了他的叫声之后,我走进屋去。
他正坐在一张锦褥上,把脚搭在另一张锦褥上,在那里剔牙。他把一只胳膊举在眼前,瞧着左手的大拇指。我看那大拇指没什么事儿,可苟澈的目光却显得十分郁闷,像是那手指被狗咬了一样。
他把手放到腿上,两只脚放在地上,目光从他那拇指上转移到了我的身上。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折领窄袖袍,在他的案上上有截鱼干,等着他用竹签来通。
我用手把另一张锦褥上面的那个毡垫转了转。我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
“是侯爷呀。”苟澈说着,瞧着他手中的竹签,看看它是否被嚼得差不多了。
“运气怎么样?”
“你是说关于何莫驾咄不是?我不能弄这个案子。”
“谁在着手这个案子?”
“没谁。找谁都没屁用?这乞索儿逃走了。我们为他写了捕文,他们又把缉捕通知发下去了。妈的,他可能早就跑到回纥牙帐去了。”
“是啊,他只不过是杀死了放债的兴生胡。”我说,“谁在乎。”
“你还在乎不是?我想你这几曰挺忙活的吧?”他那淡淡的眼睛无精打采地瞧着我的脸。
“我昨个晚上遇上个事儿,但没干长。你还有那个胡娘穿着戏装的画像不是?”
他伸出手翻了翻他的凭几,把那张“买婢券”拿了出来。她还是那么好看,我盯着那张脸瞧。
“这“买婢券”其实是我的。”我说,“如果你不需要把它存入宗卷的话,我想把它留起来。”
“我想这是该存入宗卷的。”苟澈说,“我是把它忘记了。好吧,你把它收起来吧,我把这卷宗送上去。”
我一面把那“买婢券”放进怀里贴在我胸前,一面站了起来:“好吧,我想就这样了。”我说,显出有点过分得意的样子。
“我能觉出这里有点儿什么事儿没完。”苟澈冷冷地说。
我看着他案上边儿上的一截绳子,他的眼光也随着我往那儿瞧。然后,他把那根竹签往地上一丢,又把那截咬过的鱼干放进嘴巴里。
“跟那截绳子没关系。”他说。
“我只是隐约有种感觉。如果有了更实在的东西,我是不会忘记你的。”
“现在我的日子不好过。我需要有个交待,朋友。”
“像你这么兢兢业业的人应该有个交待。”我说。
他找着了大拇指上戳着的鱼刺,脸上显出很开心的样子,因为他一次就把刺拔出来了。然后他开始嚼起那鱼干来了。
“你把我逗笑了。”苟澈在我走出去的时候,悲哀地说。
大厅里很安静,整幢楼都很安静。楼前面的那两个武候还在瞧着他们那辆撞坏了踏板的车。我驱马回家。
我走进居处时,门被敲响了。我把身子俯在门框上探头说:“有什么事?”
“我有幸见到是漆雕侯爷不是?”
“是侯爷我。”
“我是慕容使君府上的使唤。阿摩娘子让小人来请尊驾赏脸,过府一叙。”
“早等着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