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感到我的脸色变得不自然了。我绞尽脑汁，但还是想不起来。然后，突然间我记起来了，我从来没向她提起过有关那条绿玉髓金香薰的事。

我伸手拿过酒壶，再次把我的酒盏满上：“我不是很想晓得。”我说，“怎么了？”

“因为我晓得。”

“嘿。”

“你说话的时候喜欢这样子的？显得特别有学识？”舞动着细碎尘影的光斑落在她面颊上，映得她的红唇像鲜亮颜色的红艳花汁，映得她那双蓝的发黑的眼睛里面闪着金色的光芒。

“有意思呵。”我朝着她叫了起来，“你喜欢？那我就这么与你说这件事的？你往下说。”

她睁大了那双眼睛。我觉得那双眼睛一下子有点湿润。她用牙齿咬着下嘴唇，眼睛向下盯着那张桌面，然后她又耸了一下肩膀，张开嘴巴朝着我坦然一笑。

“我晓得，我只不过是个该死的爱管闲事儿的小女娃儿罢了，可是二娘身上流着快班经制的血。家君曾是县上一名法曹参军，他叫任皓。他在县上当了七年法曹参军。我想大概是因为这个原由我见不得人受委曲。”

这真是太惹人怜爱了。

当然也有流言蜚语说这一切都是装模作样，任梓的黑心肠比她的头发还要黑。我认识的许多游侠儿指出事实上她连一个真正的朋友也没有，只有一大票违法乱纪的恶人，他们付钱请她指出一条远离牢狱之灾的明路。

不过眼下我却不认同，毕竟，一个女娃儿容易被她的坏朋友——也就是她手下的哗鬼们带坏。女娃们太心软，所以她们狠下心来与这些坏种分开；她已经尽力让哗鬼们机灵警觉，训练有素，并且一尘不染了；这些罪恶的畜生，总是乐于与她自己的缠在一起。

但我心中有个声音立刻指出：任梓之所以煞费苦心地清理掉他们毛发与衣袍上上的跳蚤与灰尘。是要让这些干脏活的一文钱汉们有点威摄力。以便，这些人在各坊曲中制造好斗与易怒的气氛。

这一点对一个写状钞书铺户的讼师十分有用，特别是当她想要引人注意或制造点混乱好借机转移法曹参军的视线之时。

“我好像记得你家老爷子，他后来怎么了？”

“他被衙门踢出来了了，这使他伤心极了。有一个叫王拙罗实鸡的內附蕃人带领一帮恶人为他们自己捐了一个法曹参军，县上便让阿爷去看甲库，阿爷一辈子来只会抓人，所以阿爷回家了。他闲散了两年之后就去了，阿母也在他死后不久就跟去了。就这样留下了我一个人，已经有两年了。”

“看开点，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我说。她把她的酒盏一干而尽，那杯囗上没留下唇红的印记。

“把这件不相干的事对你说，只是想让你晓得，我与武候打交道很容易。我想我昨天晚上就应该告诉你，今天早上我晓得了是什么人在着手这个案件之后就去找了他，他一开始对你有点生气。”

“这没关系。”我说，“即使我把那些事情都如实对老苟头说了，他也不会相信我。这老东西就会专门跟我过不去。”

她看上去一副委屈的样子。我站起身，把另一扇落地花窗打开，街上来来往往的喧哗声，令人厌恶地一阵一阵涌进窗口。

我受够了穷酸措大最爱的黄醅酒。我拉开凭几的那个长抽屉，自已动手把里面藏的那壶阿婆清好酒取了出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有时侯我的鼻子比狗都灵。

任小娘子用不以为然的眼光看着我。我在她眼里已经不再是那么可靠的男人了，但她不说什么。我把那杯酒喝光，把酒壶放在手中回味，我坐了下来。

“我没请你喝这壶。”她冷冷地说。

“记得古人老娘卖钗沽酒，盛情待客的事不是？该是亚圣家的事对不是？我觉得你也是这种妙人儿。”

她的眼角皱了皱说：“有这事不是？”

“别装读书少啊！。”她琢磨着我这句话的意思。应该这话对她来说含意挺深刻的。天不着风儿晴不的，人不着谎儿成不的。为了让她早日了解世道的丑恶。这种暖人心的话我总是随囗就来。那杯酒真让我觉得好过多了。

她凑过身来，用她的手慢慢地在那琉璃盏弧面上抹着：“油嘴滑舌的臭东西，你乐意弄点小钱不是？为我办几件小事，不需要你花什么时辰，只要你对她说两句好话就行了，你也不愿意不是？”

“不乐意，我是五品开国县子爵，一出娘胎就注定只能为朝堂上的大家卖命，我们祖宗八代，直到子孙都卖给那人了，等着那天至尊他老家发话了，我就得操刀舞盾，上马砍人。人不能忘本是不？要知道人家可给了我们爵位！”

“就为了让你们为害乡里，横行覇道呗！”她点了点头：“我想过你可能会不愿意的。我看我还是把我晓得的情形告诉你，然后就打发你回家算了。”

一般百姓总是不理解我们的难处，我就不说话了，再次把酒盏满上。当你脑子一片空白的时候，好酒会让你不由自主的点头，使人觉得好象在深谋远虑一样。

“首先，我我想到一丸那么贵重的绿玉髓金香薰，应该在坊间很出名。”她说。

我把那盏酒举在手上，看着酒水慢慢地退去，远离了我拈杯的手指。接着，我将它轻轻地嘬尽，放在案上，我说：“我什么时候对你提到过这丸绿玉髓金香薰的事。”

“是没提。可是诸孤生对我说了。”

“该有人管管这些察子的那张大嘴了。”

“他是从我阿爷手下做上去的。我与他说了不对别人说的。”

“那你还对我说。”

“你早晓得了，没良心的。”她突然抬起一只手，好像要去遮住她的嘴，可是那只手刚伸到一半又慢慢地落了下来，她那双眼睛瞪得大大的。这神情装得很像，但却骗不过我，因为我已经对她有了一些了然了。

“你确实晓得，对吧？’她屏住呼吸，悄声说。

“呃？”

“这可不是玩笑。”她说，“别嘻皮笑脸的暿胡混。”

“那是绿玉髓玉，十分稀有。那一丸金香薰，上面有十三颗绿玉髓，每颗都有指头大小，得值八九万钱，。”

“小侯爷有好看的暗金眼睛。”她忽然看着我的双眼说，燃烧炽热的眸子，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你觉得自己很有气派。”

“谬赞，谬赞，先说那绿玉髓金香薰是什么人的，你是怎么晓得的？”小娘子说话都爱忽然离题十万八千里，而我早已学会了耐心等待。

“我的法子很简单。我想城里最好的兴生胡与富波斯的珠玉匠也许会晓得，所以我去找寄货铺的珠玉匠阿得希尓。我对他说我想买个嵌绿玉髓的金香薰等等，你晓得那套话。”

“这么说，你披着那头夜里会泛金的秀发，扭着腰肢就让他相信你了。”

她的脸蛋变得绯红：“嗯，不管怎么说他告诉我了。那条金香薰是属于一位住在右定鼎门街东第二街。从南第四坊曰崇业坊一处大宅子里的一个贵人娘子的，朝中贵人也多居住在那几处坊曲中。她就是慕容使君家的阿摩娘子。她的郎君是个从刺史任上退下来的有钱大官。他是五年前买她做外室的，她是个很有好看的妙人儿。慕容使君上了年纪，又有积劳成病，整天呆在家里吃药，而阿摩娘子则在外面到处风流开心。”

“这个阿得什么尓的嘴真该剐下来……”我说，“这伙富波斯都这么见多识广不是？”

“嘿，我这些并不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傻东西。他只告诉了我有关那条金香薰的那部分，至于其它的事，我是从石在子那儿听来的。”

“什么其它的事？”

“这位阿摩娘子据说还是醉吟先生放出来的妾侍？”

“香山居士？白乐天？”我不禁大为好奇，这位老先生是有名的童女爱好者，据说他的侍妾超过十六岁就会被他赶出家门。

“据坊间往闻说，白乐天的《醉后题李马二妓》，最早写得就是阿摩娘子的舞姿！”

“呃，”竞有此事？我简直目瞪口呆，那得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啊？

行摇云髻花钿节，应以霓裳趁管弦。艳动舞裙浑是火，愁凝歌黛欲生烟。有风纵道能锜雪，无水何由忽吐莲。疑是两般心未决，雨中神女月中仙。

“阿摩娘子为此曾传话东都各坊的游侠儿，不管是谁，只要能偷来香山居士最爱的渌水琴与那双白鹤，让她拆了琴煮鹤，谁就能在今年斗花大会上，当她的入幕之宾？”

“这不是焚琴煮鹤，太过激烈吧？”我看着任梓狂热的眼睛呐呐地低下了头。有时侯女人疯起来是真要人老命的。

香山居士白乐天，自号醉吟先生，28岁中进士后一直做官，虽然有起有落，总的来说属于权贵阶层，于是可以有私妓。而且他对私妓的态度极为恶劣，或不时宣布：“莫唱杨柳枝，无肠与君断。”（《山游示小妓》）或者把私妓遣散，即从家里赶走，让她们下岗到社会上去自谋生路，或者把私妓当礼物送人。例如他把房窦二妓送崔郎中后还写诗说：“文昌列宿征还日，洛浦行云放散时。鹓鹭上天花逐水，无因再会白家池。”（《池上送考功崔郎中兼别房窦二妓》）

这老爷子因多年为官有享受官妓陪伴的权力。所以狎妓诗比李白更细致，也写得更为露骨，如《卢侍御小妓乞诗座上留赠》说：“郁金香汗浥歌巾，山石榴花染舞裙。好似文君还对酒，胜于神女不归云。梦中那及觉时见，宋玉荆王应羡君。”

说实在的结合白乐天老爷子这些作品看，他在浔阳江头写的《琵琶行》只不过是他感叹自已被贬为江州司马的借题发挥，或者说是对女性在良心上的一闪。总的来说，正是他们这一类人导致了无数红颜薄命的悲剧发生。

所以这位阿摩娘子的做法，也不能说全无道理

我叹了口气，把手伸进了那个深深的抽屉，把放在里边的那壶酒又翻了出来。

“你不会变成像石在子他们那样的醉鬼吧？”她担心地问道。

“那有什么不好？他们那种人总是乐乐呵呵，而且从不啰里八哆的。还有石在子这信求架子又是谁？”

“石在子是县上户房的厅子。我已经结识他好多年了。他体重有两百石，还留着门神一样的乱须。”

我瞪着她，有时候小娘子们就爱扯得你摸不着头脑。

“他从他们的鱼鳞册里找出了有关慕容使君夫妇的情形，你看。”她看出了我眼中的杀气，忙把手伸进放宗卷的橱格里，然后隔着案上把一张“买婢券”副本推了过来。配着一张挺规矩的画像。上面是一位妙人儿，她的姿色能使一名持身严正的大徳忘乎所以。她穿着翠蓝裙腰高围至腋的膨大罗裙，，那样子看上去略有些冷傲。她身上集中了一个小娘子所能具备的一切优点，所有让你梦寐以求的东西。她看上去大约二十四五左右。

我又倒了一杯酒，把它一口灌下去：“把这玩艺拿走。”我说，“我快受不了了。”

“怎么，我这是专门给你要来的。你想见她，对吧？”

我又看了一下那张“买婢券”，然后，把它揣进怀里：“今天晚上亥时？”

注：甲库（人事档案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