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呡了口酒,然后把头向旁边一歪,这样一来他鼻旁上的那两道法际纹就更加明显了。他那眼光又缓缓地落下来打量着我。
“我与这些人见面,是去一个道术坊附近的偏僻坊曲。我还不晓得在哪里,我在等一个信使告诉我具体地点。我准备好可以随时动身,那儿不会离这里很远,这是与他们说好了的。”
“你谈这桩事已经有些时候了不是?”
“实际上已经有三四天了。”
“你等了这么久才开始想找我保命的事情。”
他想了想我说的话,又在手上酒盏上小心的呡了一小囗。
“你说的不错,我一直下不了决心。我自己一个人去会好一些,他们可没说我能带人过去。可话又说回来了,我又不想充什么英雄好汉。”
“他们认得五郎的样子?”
“我——我不晓得。我要随身带一大笔钱过去,而那又不是我的钱,我是在为一位好朋友做这件事。如果再出什么意外,就很不应该了。”
我把酒盏放下,把身子靠在那张翠织成的锦褥上,捻着我的大拇指:“一大笔钱?有多少贯?”
“这个嘛,其实……”他那笑容现在已经相当甜了,可我还是不喜欢。“我不方便透露囗风。”
“你只是让我陪你去跟风吃屁的不是?”
他的手又抖动了一下,一些酒水洒到了那织金缕银的名贵袖口上。他把酒渍抖掉,然后又瞧着袖口那块弄脏的地方皱眉。
“舌头别太刻薄了,对自己不好。”他尖声尖气地说。
“之前我也听人这么说过。”我说,“但还是有不少人喜欢让我找乐子。咱们来谈谈正事吧,你想找个人在道术坊附近的妖术之地保住你的小命,但又不让他带法器;你想找个帮手,但他却不晓得他应该晓得的事情。你想让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形下去送掉这条小命,你觉得为这事出多少呢?”
“我还没闲时辰空来想这件事。”他脸颊泛出些暗红色。
“也是,现如今,你也该找闲时辰与我扯扯这事了不是?”
他满有风度地把身体向前靠了靠,含着微笑说:“你想不想让我给你一耳光,醒醒脑子?”
我咧开了嘴,露出了一丝笑意。悲伤地凝视着他,我与他目光交接,他深邃的淡色眼晴象冰冷的银镜一样映出我的形象。
“封五郎。”我异常平静地说,显得不疾不徐。
他只皱了皱眉,“怎地,皮痒是不?”他用刺耳的声音反问道。这时天已完全黑了,唯有火烛如群星照亮四下的漆黑居室。他抬头上望。我的面庞朦胧不清,唯有我的眼睛正映着火光熊熊燃烧着,怪异的反光在他的瞳孔上泛动湿冷的色泽,他的手掌缓缓放下,在他身侧,捏成了拳头。他什么都没说。
“你不行,”我对他说,手指松垮垮地握在刀柄上“只有小娘子能这么和我笑闹。”我发话时,他仍旧面对着我。那张保养的很好的脸抽搐了一次,两次,三次。他的表情就像是被我狠狠打了一拳,抽搐了好一阵。
“你……晓不晓得我是什么人?!……。”他的脸颊在狂怒中抽搐。
一边玩蛋去吧。
我笑了笑,用手指点点嘴唇,扔开他站起身来。我开始踩着地衣往前门走,但我走得并不很快。
他又是咳又是干呕闹腾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气冲冲地在我身后喊了起来:“我只用你几个时辰,付你五贯钱的飞票。还给你你一直再找的药发傀儡。如果这还不够的话,你说好了。这事儿不能危险,我的好兄弟被抢了一些财货——我是要去把它们买回来。你坐下,不要动不动就闹小孩脾气。”
药发傀儡?!
你看,对付下贱货色就得这么来,我走回到那张翠织成的锦褥前,又重新坐了下来。
“好吧。”我说,“把药发傀儡让我见识见识,之后就能把事情说给我听听了。”
我们俩互相对视了足有十息的时辰。
当我准备皱一皱眉头时,感到莫名其妙。但是封五郎已经走到屏风后,踮起脚尖,从屏风后的高柜里扛下一包东西。当他一把这包东西打开,我顿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整个人都怔住了——我找了许久的伐折罗竟然又出现在我眼前。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它的确在这里。这个伐折罗长着橘红色可笑的狗头,咧着一张大嘴,冷冷地对我笑着,似乎在说:“嗨!我们又见面了。你该不会忘了我吧?我可没忘了你喔,老朋友。”
这是我丢失的十二羯摩神之一的伐折罗(梵语:Vajra)
我俯视着这具药发傀儡的骸骨,就像看一条狗的残骸一样。
这架机器真的很像一副骸骨。它本来是其中一头机器羯摩神,现在侧躺在条案上,而且前脚已经被卸下来了,后半身的轮盘整个松脱,好让里面的线路整个展露在外。所有的线圈都被他们解开得条理分明,可以观察得出这头机械兽的中枢机关如何运作。整个架构上只有几块“陀罗尼(真言)回路”那里的银色金属圆环,绕在晶体盘周围,闪烁微弱的光,从这几处大裂口中隐约可见;除此之外,它根本是死的。
这具机关羯摩神躺在那边,好像小孩子画的涂鸦一样支离不成形。组合的角度偏颇,切割的边缘也锐利,丝毫感觉不出像当年那样的优雅线条。它的脸上表情仿佛冻结了;控制这些肌理的不是流畅的电缆线,而是粗糙的铁板,用铆钉与焊锡接合起来。
“在这城里我们什么都弄得到。”封五郎笑着说:“你想的,我就一定会找得的……果然,你看这不找到了。
“是啊,”我喃喃地说:“我找到了。”手摸过木材、石料与金属熔铸而成的装甲板,还与从前一样冰凉舒适,覆盖着这个犬形傀儡厚实却又灵活的躯体。在这些彼此连结的甲片之下,则埋藏着一束束的纤维腱索。伐折罗真言徽记被雕刻在铁犬的头顶,而它曾烔烔有神的双眼则再不会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了。
我捧起伐折罗,用手指轻轻抚摸伐折罗的牙齿。当我把手指伸进伐折罗的巨齿间时,便听见自已从前的声音:“咬我啊!咬我啊!你咬我啊!”
伐折罗的内部黑黑黝黝地,只看到最复杂的机括装置;但是我却想着:在这个伐折罗的齿根缝隙间,会不会还留有那些个巫觋的残肉涸血?
“我把它找来,皆因吴一凡说你为了找回这些木流牛马什么都愿做。”
我点点头。“没错。”我继续默想着:我之所以能活下来,原因就是这十二羯摩神。但是,它怎么又自己回这里,因为它把这洛阳城当做自己的家……还是它与它真正主人一样,知道我一定会再回来呢?就像杀了人后,恶人常有在事后再回现场回味的习惯?
“如果你还想要它的话,就把它带走吧,”封五郎说,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老实说,这个东西早就坏了。要不是我碰巧找到了它,别人也老早就把它给砍了生火了。”
我玩弄着伐折罗,用手转动曲柄。机括带动一根杠杆,齿轮转动,导线收放。铜管接着曲柄,杠杆连着琉璃球体。球体上清脆乐音突然响起。,之后就与上次一样,内部发出卡嗒一声,接着就空转起来。还是坏的。当然,它一直是处于故障的状态,除非它自己决定暂时不出故障。我现在想的问题,不是它如何回到这里,也不是它为什么要回到这里,而是……
它到底在想什么?
我再次把手指伸进伐折罗的齿间,轻轻问道:“你恨我?是不是想要咬我?”
伐折罗动也不动,那张橘红色的大嘴仍张在那里,仍是静静地咧着嘴笑。我想要让它自己抬起前腿。动是可以动,只不过也不怎么流畅,还比不上百戏的木傀儡来得灵活。
“它摔散成这样没什么用啦。”封五郎说。“就是一点心意。”
“是不是?”我说。此时,我突然想起了摔坏它的那个南昭苏尼,那个不知魂飞何方的通阴男巫。在现在这个世道,像他这样的倒霉蛋到处都是。他们四处乱窜,游手好闲,在战后的修罗场上专门打劫死尸;抢了死人的财货后,骂句脏话便开溜大吉。你应该不让别人碰你的尸体的(我再也不会让陌生人乱动我的尸体了),也可以死得远一点(经过上次事件,我也马上懂了),但这个世道却越变越糟,就算飞舞的非天有时也会从空中被射中坠落,凶残的巫觋萨满摩尼师到处都是,而他们的各式手艺的名目则越来越多。
在这个世上,我必须以一己之力救护我的傻人儿们。
那些打我骂我唾弃我的傻人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