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避过一场突如其来的傍晚急雨,到调音里南曲的铮呜楼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
夜色漫过坊曲,柔和温暖的黑暗迅速蔓延开来。
于是,在坊巷的深处,那十字街上,门前排设着权子及桅子灯一一点亮了,然后,一盏盏的火光从延绵的院落间亮起来,深红、暗红色的光晕,照亮了钩阑露篱,温柔乡呈现出一片让人神往的璨灿灯火,而暖红的光晕浓艳得宛如醇酒,倾泻在滴水檐下的靓妆娇娃身上。
这些娇娃以灯火为靓妆,方凭双鬟青衣并立于门首,诸娃聚集竞艳,妖姿要妙,绝代未有。这景象如仙似幻地悬乎乎地飘在那头,似乎只需要作打个喷嚏,就会把它们吹散于坊中的那些流动茶担的卖茶人的提瓶呟喊声中。
调音里南曲是由几十幢大小不同、形式各异的房子组成的曲坊。到了东回第三曲,只见坊中十字街从一处馆阁门前穿过。这说明在这高墙围起的诸妓聚集竞艳之“曲”内,该处俨然已处于等级之分的上游,要晓得在这种寸土寸金的风月之地,只有拥有绝对势力的场户才能与作为坊内主干街道的十字街相通。
我的马儿就象一只孤零零的小船驶进温柔乡的小码头。潮湿的内着短绯汗衫像个冰似的贴在我的背上。小可怜们用大眼睛怯生生地盯着我傻笑,让我情不自禁地对她们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我把马缰绳扔给小厮,然后报上大号,立刻有个迷死人的小狐狸精贴上来,撒娇带发嗲地又扯又拉,带我穿过那座宅门,顺着台阶往上爬。对于一个愿意找乐子的人来说,这么走路倒是很合适。
台阶尽处是一座漂亮的楼院,有一条被雨水洗浸得很有光泽的石阶,通向它的前院与主院之间有中门的庑舍。
我走上了台阶,旋过横长的前院,门廊的灯是一盏石制的灯枝。照见院侧的马厩。在灯枝底下,有匹骆驼正屈膝诡卧在马厩旁小憩,它且光友善谦与,身体健硕,双峰饱满,四肢粗短,驼谛宽厚。借助那盏石制的灯枝的光线,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辆其大无比的奚车。那是楠木制的骆驼车,骆驼身上的鞍貝及车周身都包有金片,金片图案延展,錾刻,镂刻,镶嵌技法娴熟,花枝叶纹饰工艺细腻精湛。车顶瑞兽环绕,曲形起脊,冠玉在顶。车门对开,左右錾刻北司内诸司使的纹章图案相呼对应,霸气!更有內臣的硬郎作风;车身四周及车轮均镶嵌有绿松石60颗,更显华丽大气。,它看上去比那铮呜楼的馆阁堂宇还值钱。
这应该是哪位掌管机要的内待省贵人的座驾,看来公公也下来烟花柳巷体察民情了,说起来也算是身残志坚了。
那小娘子敲了敲一个虎头形状的门环。那得得的响声被傍晚的雾气吞没,我没听到房中里的脚步声……一会儿,那扇门悄悄地打开了。我面前站着一个歪戴碎花军容头的高个男子。
跟所有内待省的贵人一样,他戴着高耸坚挺的蹼头,听说里面要用铁线插带环护,又以桐木为蹼头骨子,那壮观的样子象顶了个那玩意一样威风。
在他那件茶色的翻领上,耳上别着一串明黄的结香,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与这朵花相比之下显得有些暗淡。脖子又粗又软,像个结实的小娘子的脖子似的。他的身材略有些胖,但却很帅气。他比我高半个头。所以我并不喜欢他,不管怎样我也是不会喜欢一看就比我有钱又有闲的人的。
除了这些令人讨厌的地方之外,他的相貌与一个会穿着一件灰绿色的翻领窄袖袍,下着波斯裤,脚踏金锦织成靴,腰束錾金鞢韄带。佩承露囊并别着一朵结香的讨厌鬼很相称。
讨厌鬼打了个手势,那小妖精便狠心离开了,全然不顾我的挽留,只留下一串傻笑,这时他清了清喉咙,眼睛望着我身后那逐渐变暗的夜空,用一种冷冰冰的傲慢声音对我说:“你是什么人?”
“吴婆婆。”我说,“呃,你是封五郎?吴一凡找我来着,。”
“嘿,对了,让我想想,你叫——”他停了一下,皱着眉头回忆着,那副假惺惺的样子,就是条狗都能看出他在装模作样。我让他想了几次呼吸,然后说:“是你家漆雕侯爷,不用多礼了。”
他突然朝我皱了下眉头,好像是想怎么样似的。然后他往后一退,冷冷地说:“对了,是你。进来吧,漆雕郎君。”他用一根手指把那扇门打开,似乎他怕开门会弄脏了自己的手。
这些公公怎么与小娘子一样有洁瘾?
“吴婆婆还没到?”
“我打发他先回去了!”他不耐烦的做了个手势。我点点头,从他身边走进去,闻到一股香粉的味道。
我们往上走了三个台阶来到了那寝屋的里面,地衣的绒毛几乎蹭到了我的脚踝。厅里也摆着一架六曲悬黎屏风,但屏上刻的却是美女伎乐之形,外以玳瑁火犀为押,又络以真珠,瑟瑟,精巧之妙,非人工所及。客厅一角有一座以龙檀木雕成环发灯婢,饰以彩绘,衣以半臂衣袍,系之束带,使执画烛。房中里面有许多好看而轻巧的家具。地上摆着许多垫子,有些带着穗状的花边,有些不能。这是个漂亮的安乐窝,如果你不去破坏它的话,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有一张用一块锦缎盖起来的坐榻,像舞筵上用的那种织成茵褥一样。在这个房中里,人们可以盘着腿坐下来,品着用桂花,米,蛐相与酿成的桂花醑,或是假模假势地交谈,或是低声细气地嘻笑。在这个房中里除了干正事之外,什么都可以干。
封五郎在那架大屏风的转弯处坐了下来,我看了他一眼,决定象个侯爷似的,大大方方在一张翠织成的锦褥上坐了下来,但我谆朴的心里却充满歉意,希望自己不会弄脏了这方锦榻。
他嘻地哼了一声,凑过身去嗅了一下压地衣的沉香狮子喷出的香雾,然后把手伸向一个双层莲瓣银茶托,那上面錾刻着缠枝卷叶的蔓草纹一看就贵得要死。他从莲瓣银茶托上的银蒲篮中取出了支土的掉渣的陶瓶,那寒酸样很让人叱异。
但封五郎一打开土封,我就咦了一声,这味道我认得啊,那是江南梨花开时趁酒熟的梨花春,白乐天在杭州任上无此酒不欢。那首杭州春望成诗后,两京所有附庸风雅的人都要弄上一壶,好象是个人喝了,都能写出青旗沽酒趁梨花似的。
其实,我小的时候也有过当诗人的梦想,于是也连忙给自已满上一杯,让满满的诗意从鼻孔冒上脑门。我看着案上一件亮闪闪的书匣摆设着,我仔细端详着它。封铭注意到了我正在观看。
“那是件有趣的珍本。”他漫不经心地说,“我前几天刚刚托人购得的。那是虞越州亲手纂书的北堂书钞的残卷,自隋亡后,己不多见了。我轻易不让人翻阅。”
“是啊,这匣子真值不少钱呢,碰掉块漆都让我肉疼,要我也不让人碰。”我说。那可是非常精美的金银平脫朱漆玉册匣,以细杉木片为胎骨制成,所镶嵌后狮,凤,孔雀,武士与花卉等金银片着实繁华美。手艺相当高超,难怪宝钿匠人比漆工一般要晚上三年才能出师呢。
封铭郎君那张脸憋的,看上去就像是刚刚吞下了一坨狗屎,他费了好大劲儿才使自己的脸色缓与了下来。
“我之前一直以为买椟还珠是个笑话,古人诚不欺我。”他说。 “先生有大学问啊。”
“不敢不敢。”我客气地说,“不过是浅薄孤陋的见识罢了。”
“哪里,哪里,先生真是过谦了。”他极度冷冰冰地说,“对——当然了,对此我绝不疑心。这个——我要找你来的原由,实际上,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几乎不值得把你找到这儿来。今天晚上我要去见两个人并付给他们几贯钱,应该是在道术坊附近。因此,我想我不如带个懂禁咒禁法式人一起去,你随身带法器了不是?”
果然,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道术坊在《大业杂记》中有记载:道场北有道术坊,并是阴阳梵咒有道术人居之,向有百余家。
据说当年隋炀帝多忌恶,将五行,占候,卜筮,医药者皆迫集于东都,置此坊,遣使检察,不许出入。时改诸坊为里,以此偏居里外,即技艺所聚,谓之道术坊。
传说当年坊中尽是能通幽冥,役鬼神的左旁门之士,只要靠近那附近都得多小心才是。
“看情形再说。”我说。我瞧着他那宽宽的,多肉的下巴似乎在微微颤动。
“我不想让你带法器去。这根本就不是谋财害命那类脏事,不过是去谈谈。”看得出这人吓得要死,小心成这样。
“我可从没害过人。”我说,拍拍腰上的刀鞘“这是有人在敲你竹竿不是?”
他皱起了眉头:“当然不会。我给别人敲竹竿的机会,也没什么人敢敲。”
“善心人总会遇到这种事。我可以说,尤其是修桥铺路的老好人最容易遇到这种事。”
他挥了挥那只拿着酒盏的手。他那淡色的眼睛略显深沉,但嘴角上却挂着微笑,那是一种暗藏玄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