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浮类?就是那只笨大虫不是?他怎么了?”她喘了口气。
“他回来了。”我说,“从流放地来了。他手上拿着一柄比你手还厚的大刀正在到处乱转。今天早晨他在狮子坊杀了十来个啃狗肠的讨债鬼,因为他不告诉他玛努依尔在哪儿。现在他在找那些个八年前告发了他、让他坐牢的乞索儿。”
那老娘子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她把那壶酒举到嘴边咕嘟咕嘟地往下灌,有酒顺着她的下巴流了出来。
“那么,武候找的是他了。”她说完,又发出一阵笑声,“武候,哼。”
真是个可爱的老娘子,我喜欢这样与她在一起。为了自己的卑鄙目的,我喜欢把她灌醉。我是个了不得的混球,我喜欢我自己。干我这行,你几乎能随心所欲地支配人心,可是现在我开始感到有些腻烦了。
我把握在手中的那只封书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画像。就像其他画像一样,可又不太一样,这张要好得多:那个姑女儿儿一幅去跳“柘枝舞”的装扮,因为她仙戴珍珠花帽,,帽子底下露出蓬松的深色头发,可能是红色的;那张脸侧着,可是人们能看到那似乎是很欢快的眼睛。我不敢说那张脸是可爱无邪的,我不善于判断一个人的面容,可那张脸的确很好看,人们一定很喜欢它。
我简直可以看见她穿着纱罗绣花长袖裙袍,舞衣以金铃装饰,脚踏锦靴的样子,这种舞蹈节奏更热烈,合着鼓点的舞步复杂多变,身上的铃铛响声清脆急促,但从只从画像上无法判断。
画像旁就是“买婢券”了,大致内容如下:
大唐×××年岁次×××月×日,觉罗博从石阿奴买婢壹人,字玛努依尔,年拾陆,交与蜀锦佰匹。(这几句是写明交易的时辰、双方姓名、女奴名字与年龄、身价。)
价则毕,人即付,若后有呵盗认名,仰本主了。不了,倍还本价。(这是说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以后如果有人声称女奴是通过非法途径弄来的,那由原主人石阿奴出面解决麻烦。如果麻烦解决不了,要给买主觉罗博双倍赔偿。)
二主先与后券,券成之后,各不得返悔,悔者罚蜀锦贰佰匹入不悔者。(买卖双方先商量定了再立这个交易契书,契书成立以后,双方都不能反悔,否则反悔一方要双倍赔偿蜀锦贰佰匹给对方。)
民有私要,要行二主,各自署名为信。券有二支,各执一本。(双方自愿约定这契书,都要在契书上签名立字据,然后一式两份,各拿一份契书。)
倩书褚英 (契书书写人褚英)
时见潘心 范旭(在场的证人潘心 范旭)
写在纸上的“市券”一式两份抄好,折叠起来拼在一起,在拼缝处再用墨笔写下“契书”两个字,作为防伪标志(这也正是这种文件后来被称为“契书”的原因)。以后如果双方出现纠纷,把各自保存的文件拿出来,这两个字能完美拼合在一起,才能证明文件是真实有效的。当然,契书的书写人与见证人也能起到同样作用。
我把那张“买婢券”拿到老娘子面前,在她够不着的地方。她猛地向前来抓,可是没抓到。
“你啥要把它给藏起来呢?”我问道。
她喘着粗气,没出声儿。我把那张“买婢券”又放回到那只封书里,然后,把那张封书装进了我的怀里。
“你啥要把它给藏起来呢?”我又问了一遍。“她与别的人有什么不同?她现在在哪儿?”
“她死了。”那老娘子说,“她是个好姑女儿,可是她死了。武候,你走吧。”
她是个好姑女儿?
可我听羯师忿说过。连众神都是被她利用的份。她是诱惑与腐败的实体,会被她吸引的都是蠢蛋。她赐与的东西都是从你身上得来的,而且你还必须付出额外的代价。即使是我们都对她感到敬畏不已。
我看着她,这狡诈的老娘子。
她那凌乱不齐的浓眉毛,上上下下地跳动着。她的手张开来,那只酒壶滑落到了地衣上,酒从里面流了出来。我弯下身去拾那壶,她想用脚踢我的脸,被我闪开了。
“这还是没说明白,你为啥要把这张“买婢券”藏起来。”我对她说,“她什么时候死的?是怎么死的?”
“我是个又老又病的可怜的老妇人。”她咕哝着说,“走开吧,你这个各意蛋,烦人货。”
我站在那里瞧着她,不能说话,也不能什么可说的。过了一会儿,我走到她的身边,把那个几乎已经空了的酒壶,放在了她身旁的小几上。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脚底下的地衣。屋外那个卖茶汤的传来悠扬动听的叫卖声,外面有一辆马车驶过,震动了窗棂在嗡嗡地叫。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嘴唇蠕动着开始朝着地面说起话来。那是一些毫无意义的话语,积聚在一起,让人什么意思也听不出来。接着她笑了起来,把头往后一仰又开始胡说八道。然后她又伸出右手拿过那只酒壶,酒壶在她的牙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把那酒喝干了。壶空了之后,她把它举在手上,摇了一摇,又朝我这边丢了过来。那壶落在房中角落的什么地方,沿着地衣滚动着,最后“砰”的一声撞到了墙根上。
她又瞥了我一眼,然后闭上眼睛打起鼾来。
她也许是在装睡,可是我却不在乎了。突然之间,我对这一切感到厌倦了。我受够了,实在是受够了。
我从那张织成茵褥上拿起了我的要的东西,走到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那架熏银红火炉还在角落里明明暗暗闪烁着,那个老娘子还在她的榻座上轻轻地打着鼾。我在关门之前扫视了她一眼,然后把门关上,再轻轻打开,又瞧了她一下。
她的眼睛仍然闭着,可是眼皮下面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我走下台阶,沿着那破碎的走道来到大街上。
隔壁一座茅房子的窗棂拉到了一边儿,有一张很窄的面孔正聚精会神地贴在那木格上往外盯着看。那是一张上了年纪的面孔,花白的头发,尖尖的鼻子。
多管闲事的老东西又在打探邻居的事情了,每条街上总是至少有一个像这样的人。我朝着他挥了挥手,那幅窗扇落了下来。
我能察着到背后传来不满的咒骂。
呃,敢追出门来?我眯起一只眼睛用余光扫去,心想下次来时,好好找找他的霉气。
余光映出的影子很小,如鬼魅般地扭曲。我一边往前走,一边用眼角余光注意后边的动态。那影象变化了。
我瞄到一眼,瞥见那张脸变得有点……不是那张窄面孔。
我猛然转身,脸色铁青,完全忘了惊讶。身后一个一病殃殃的汉子一脸无辜地看着我,他的头发蓬乱地垂在惨白的脸上,脸上毫无惧怕的表情。
“是我的看错吗?”我心里想。“因为我一直在吓自已,所以屁事没有时,我的脑子也会想见乱七八糟的东西……”
“痨病鬼?”我语带威吓地说,想用凌厉的口气逼迫痨病鬼露出马脚。但是,这招并不管用。
“什么事,我怎么了?”他的眼睛不知为何看上去如此污浊,像极了一条缓慢流动的臭水沟的颜色。
“呃。”我回身觉得自已有点傻。四下街坊里的人却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看什么看!”我吼了一声,然后又转身面向痨病鬼。“再跟着我,我就拾捣你!”我的目光扫过整条小十字街,但多半眼光直接看向痨病鬼。他一脸天真无瑕的表情,似乎说:谁?我吗?我怎么了,我。
我转身走开,继续往前溜达,不再回顾了。我开始觉得心里不痛快极了,而这都是痨病鬼的那张傻脸造成的。
那张傻脸像在说:我知道你的事,你有个秘密,对不对?
那张傻脸就是离开我的脑海。
它牢牢吸附在那儿,就像烤鹅炙时落在肉上的一点脏东西一般——虽然只是一点点,但却让人感觉像整只烤鹅都脏了。
我拐进坊中茶汤铺,,叫了点吃喝,脑海里仍想着那张惨白的脸,那双污浊的眼睛。
我知道自己迟早会疯,也能受得了这件事。我不愿像一些老咒禁师,到快进棺材的年龄仍在街坊中装神弄鬼。对我而言,我们就像不到输掉最后一条裤子不肯被扔出赌桌的赌棍。
而我偏偏是不能输的,我必须永远赢下去。
我低头看着碗中的盐豉汤。
对吗?漆雕擎天你要我赢多久?
我的脑海闪过这条街上所过的所有人的脸孔,结果发现痨病鬼的脸在其中最为突出。
我站起来,带走了一瓶酒。
一路上,痨病鬼的脸又浮现我眼前。他在黑暗中不怀好意地笑着,然后,脸孔开始起了变化……但是,当我想看清他的脸时,黑暗却又覆盖掉了一切。
我走回脚店那里,上了马驰回狮子坊武候武候铺。
只要上了楼梯,我就又到了苟澈那间小小的、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兽笼样的狗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