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经有些深重了,漆黑的天幕仿佛天神遮住了世间一切光明,只留下一片黑暗,或者是为了让世人在这片黑暗中忏悔。
卫无疆此时就在忏悔。
“我真不应该去帝下之都,不去帝下之都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不受这么重的伤就不会一直躺在床上,不一直……”
重复的话语在寂静的房间里一直回荡,更显出卫无疆的无聊。
“吱呀。”
房门轻轻打开,一缕若有若无的酒香飘了进来。
房间里突然亮起了烛光,照出一片小小的光明,而光明之外……尽是黑暗。
“怎么样,应该快好了吧?”沉舟站在卫无疆的床前。
“我自己怎么会知道?是你给我治的伤,你还来问我?”卫无疆面色古怪的回答。
烛光飘忽昏暗,沉舟的脸只有一半被烛光照见。他俊美依然,精致的五官,忧郁的眉头,照样是那个风流浪荡的沉舟大人。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卫无疆总觉得今天的沉舟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但却说不出来自己心里的感觉,只是觉得很古怪。
“老板怎么了?”卫无疆在心里暗自揣测。
那天见到老板的时候,他身上怎么会盖着一片昆仑雪山日出图绒毯,那些红色的豆子是怎么回事?
还有,计天都昏过去之前的眼神好奇怪,难道他认识老板?
卫无疆的思绪一直延伸出去很远,直到沉舟轻轻呼唤他的声音响起,他才从神游的状态惊醒:“啊?怎么了?”
沉舟冷着一张脸,开口说道:“我刚刚是问你,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平常沉舟说话,总那副不急不缓的样子,好似什么都不在意,带着那么股子洒脱的味道。但是今晚,卫无疆明显感觉出沉舟似乎很是郑重。所以卫无疆并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去向。
确实,虽然卫无疆嘴上说要离开听霜城,要去闯荡世界,要去做他的大英雄,要去消灭帝鸿,要……
可是,他毕竟在听霜城生活了十六年,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在卫无疆的心里,听霜城不仅是一个地名,还是承载了他年少时一切经历的故土。
文豪骚客总说故土难离,以前卫无疆觉得他们是在无病呻吟,但今日真的轮到他了,反而觉得故土实在难离。
“我,我不知道。”卫无疆想了半天,最后只能转过头去。
“呵呵,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沉舟的笑声听起来很温和,等待着他一如既往的潇洒风范:“你不是想走吗,这次放你出去闯,你还不高兴?”
“我,我,”卫无疆突然觉得心里堵住了什么一样,鼻子酸酸的,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沉舟伸出手,轻轻拍打着卫无疆的额头,宽慰地笑着:“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不出去走走?少年就该远游嘛。”
“呜呜呜,我不走了,”卫无疆猛然哭了出来,伏在沉舟的肩头:“我就留在这儿……”
“痴儿,痴儿,你该走的。”
烛光随着穿堂的清风轻轻摇曳,微黄的光芒将屋中二人笼罩。
年少的时光,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
……
“去长安有多远?要走多久?”
“大概一千三百多里地,坐马车的话,一个月左右就到了。”
“啊?那么远?我还是不去了吧?”卫无疆站在天元当铺门口,可怜兮兮地开口。
沉舟难得地穿着一席胜雪白衣,看起来风姿卓绝得紧,笑眯眯地看着他:“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我留下来看店,我来挣银子,我还要给你养老啊!”卫无疆紧紧抓着门框,一帘幽怨地哀求着。
“不行!”沉舟一脸老狐狸似的笑容,高深莫测的紧。
“那我要怎么办?一去长安千里之遥,万一路上被人抢了偷了,拿把菜刀砍了怎么办?我才十六岁!”
“那我管不着,你要是真遇到了,就怪你自己点儿背吧!”
卫无疆见哀求无效,终于不再说话了,只是用那双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沉舟,眼中闪动着点点幽怨光芒。
沉舟被他看得头皮发麻,突然头疼起来,心想什么时候这小子比我还无赖了?
“行了行了,我是熬不过你,这里是八千两银子,你自己省着点花!”沉舟一脸肉疼的表情,从腰间摸出一把银票,叮嘱道:“你跟长孙明月一起,照顾着她点!”
卫无疆接过银票,面上一丝笑容缓缓绽放,回应道:“我卫无疆做事,你就把心安安稳稳放回胸膛!”
“行了行了,你赶快走,老子一刻也不想见到你。”
“哈哈,老板,等我以后成了天下无敌的大英雄,风风光光回来给你养老送终!等着我啊!”
卫无疆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
春风带着一股微熏的温暖,透着一股万物生发的朝气,就好像此时即将去向远方的少年,心里装满了梦想,装满了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
黑衣的少年背着包袱,潇洒地背对着沉舟挥手:
“老板,再见!”
“年轻真好啊” 沉舟抚着自己的下颔,面上带着一种矜持而儒雅的微笑,似乎很满意于终于将卫无疆送走了:“再见了小子,你赶紧去祸害长安的那群伪君子吧。”
日光温和,草长莺飞。
真是个好日子,离别的好日子。
……
春风送暖,官道上,哒哒的马蹄声一刻也不停歇。
一架马车在笔直如剑的官道上风驰电掣,蹄声大作,震动四野。一匹墨黑色的马奔腾跃动,马鬃飘散飞舞,虬结的肌肉随着动作起伏有规律地翻滚着。
阳光遍洒照射在这健壮的马儿身上,不断流出的汗水犹如鲜血般渗出,折射出暗红色的粼光,在这阳光下妖冶非常。
“你这匹马真是神骏。”
“一匹马而已,你关注它干什么?”
“难道我该关注你?”
车厢里,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相对而坐,白衣的女子容貌俊美,有一种冰冷的俊美,闭着眼睛仿佛在修炼功法。
而另一个少年望着窗外,横眉如刀,眼眸幽深漆黑,但神色飞扬,眼中满是好奇。
马车飞驰,窗外景致须臾变换,五光十色闪个不停,风声呼啸四起,珠帘卷荡,在车厢外的风铃发出悦耳的铃琅声。
“明月,咱们距离长安还有多远?”卫无疆头也不回,仿佛窗外有什么极好看的美景。他全神贯注地看着,看样子只是随意开口询问。
长孙明月依旧闭着眼睛,横剑于膝,嘴唇翕动:“还有一千一百里吧。”
“那咱们什么时候能到?”
“半个月后。”
“这么久?”卫无疆回过头来,惊讶地望着长孙明月:“我以为明日便到了呢。”
“哪有那么快?”长孙明月已经无法静心修炼了,只好无奈地睁开眼,开口道:“咱们昨天才离开听霜城,这都还没进入益州呢!”
“哎,长安怎么这么远?我以为很快就能到呢。”卫无疆低下头细细思虑,看来听霜城还是太小了。
长孙明月看着思索的卫无疆,不禁想起了这些天发生事。
那天二人被计天都重伤之后,先是沉舟出现力挽狂澜打晕计天都,可最后他却虎头蛇尾地晕倒了,这样戏剧性的一幕实在出乎意料。
本来卫无疆想要一举将计天都与计无欲叔侄二人生擒,奈何当时长孙明月与他自己都已经重伤,实在有心无力,最后甚至差点被藏在暗处的计无欲用“冰魄银针”伤到。
所幸卫无疆奋起最后的力量,将计无欲吓走,两人才有机会活到今天。
回到听霜城后,长孙明月便一直是在天元当铺修养。
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卫无疆并不是天元当铺的主人。而那个实力深厚的沉舟,与传言中的圣主,也实在是有大大的不一样。
不过好在沉舟是一个很洒脱的人,并没有因为委托完成就直接赶人离开,反而收留了长孙明月在天元当铺,和卫无疆一同养伤。
“只是,那位圣主看起来很是奇怪啊。”
长孙明月想到这里眉头便忍不住皱了起来,因为,沉舟对她实在是太好了,甚至已经好到了让她受宠若惊的地步。
见她饿了沉舟便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上好宴席,见她渴了便拿出冰镇的天山泉水混着这时节稀罕的酸梅,做成冰镇的饮料。还有,无论长孙明月养伤的时候需要用到什么药材,沉舟立刻便会去搜罗年份最老、药效最强的灵芝仙草。
可是,长孙明月认识沉舟不过才几天啊!
若说是因为沉舟垂涎长孙明月的美貌,这倒勉强解释得通,可是长孙明月遇到过无数心仪倾慕她的男人,却绝没有一个人看着她的眼神,像是沉舟那样绝对没有半分邪念的。
那种眼神很怪异,但说实话,很温暖。
长孙明月能够从沉舟的眼神中,看出无数诸如爱怜、疼惜、温馨甚至是悔恨的情绪。
她从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眼神竟可以饱含如许复杂深沉的情绪。
最后,长孙明月只能将自己的猜测,归结于一点:沉舟是看了卫无疆的面子,才对自己那么好的。
至于为什么?
或许只有沉舟自己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