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郡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他“呼”地一下站了起来,撞得桌子一晃,盘中菜汁都泼洒出来。
“你们不配提起她!你们孟家……不配!”
他额头上青筋暴起,浑身都在不由自主地抖动,如此盛怒的赫连郡还是卫雁第一次看见,当初他疑她勾结海文王烧毁他军中粮草之时,也未曾怒至于此。
孟仁川黑沉着脸,眼睁睁瞧着他拂袖而去。
卫雁向孟仁川屈膝一礼,连忙追了出去。
他疾步而行,推开阻路的行人,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饶是卫雁一路小跑,也未能跟上他的脚步。她一路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来不及细想,自己这一路相随究竟是为着什么。她只知道他的背影看起来无比落寞凄凉。那样一个轩昂朗霁的男子,少见地流露出的几许哀戚,有种令人心碎的力量,从此在生命中扎下根来,抹之不去。大约是同样经历过被亲人背弃的痛苦,所以格外地感知深刻。
他终于在某个转角处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背对着阳光而立的高大身影像一棵独自生长在荒野之上的大树,脸上投下的阴影叫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而她也根本无需看清,那张常常带着笑、偶尔收起笑容就显得十分冷峻的脸早已在心头留下了深深的印迹。即使她对着阳光睁不开眼,也知道面前的他必定是咧嘴笑着,深邃的眼眸敛去那叫人难以琢磨透的情绪,洁白的牙齿在黑黑的脸上显得格外晶亮,他大声嚷道:“卫雁,我们去喝酒吧!”
莫名地,她被“我们”这个字眼打动了。压抑许久的她何尝不愿暂忘烦忧、痛痛快快地醉一回?自家中变故发生以来,她寄人篱下,仓皇逃命,四处漂泊,步步惊心,何曾敢醉一场?
她越过人群,缓缓走向他。他眯着眼,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自己,阳光照在她脸上,令那涂抹着灰暗颜色的容颜熠熠发光,好看的脸型衬着那双明亮的水眸,一举一动气度雍容,一颦一笑动人心魄。有些气质深深刻在骨子里,并非容颜改变,风霜侵染,旁人欺辱,便可轻易掘离。她生来高贵、精细娇养、琴书培盈,即使身处逆境,一无所有,她依然是她,雍雅如初。他突然觉得面前这个女子即使抛却姣好的面容,也依旧美好得动人心魄。他不禁暗暗为自己识人之精准而骄傲起来,他本就轻忽容色,只觉得她真诚、纯粹、坚韧,与那等自艾自怜一味哭天抹泪博取同情的弱女子不同。——她到底是有些骨气和决心的,几乎经历过了所有能够将人击溃的劫难,依旧能不断地爬起来,支撑着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猜不透她如今的身份和倚仗,但他隐隐知道,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力量,用她自己的方式、柔弱的肩膀,挑起了某种责任,并坚毅地走下去,不死不休,绝不回头。
下意识地,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然后拉着她奔跑起来。
他们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大路、弄堂,走过闹市、屋群一路奔跑,像两个不知烦忧、无所顾忌的孩子。
起初她跟得十分吃力,繁复的裙摆捆绑着她的步伐。他回眸见到,低下身去,将她的裙摆“嗞啦”一声撕开,在她惊诧又夹杂着几许恼怒的盯视下,咧开嘴朝她粲然一笑。那笑直达眼底,温暖中带着戏谑,引得她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终于来到一片枫林。
他停下脚步,四下搜寻着什么。
她心中一叹,原来他的目的地,便是这枫溪亭?小溪枫林,芜草长亭。十里红枫已然败落,初冬的凄凉萧索早露痕迹,遍地破碎的落叶,踏上去发出沙沙声响。这处十分偏僻幽静,远离城郊,她曾用以相邀秦姨娘来密谈当年旧事,后来因她父亲派兵先行埋伏在此,便作罢了计划……似乎已是十分久远的事了,细细一想,却也不过年余,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陌生之感。
只见他突然奔向某棵数下,折了一段枯枝,就地挖掘起来。
她环顾四周,并未瞧出那棵树与旁的树有何不同。他究竟在找什么?
他不说,她便也不问,信步走进亭中,用原本遮面的丝巾拂去亭栏上的浮灰,坐在上面想着自己的心事。……如今手上接了几桩生意,寻人的已经有了线索;探消息任务的也已圆满地完成了;姚新月要的杨梅早就送去了鲁王府;余下的,还有找寻某柄前朝画扇,以及他们圣宫自己要探听的一些消息……其中有几件事,都未通过染墨,而是她自己直接下了命令给圣宫中的长老。初入京城之时,包括陈长老在内,几乎所有人都不大看好她这个新任圣主,年纪轻不说,还是个女子……多数人都是碍于染墨相强,她又确有幽冥圣物在身,才勉强臣服。将她高高捧着,心中却未必如何尊重。直到前些日子她与赫连郡借吴彦本的画作之事炒热了清音阁名声,后来又出了几回智计帮清音阁拉到了许多生意,并在探消息的过程中提供了一些有用的思路,……这才渐渐收服了一些宫众,也得到了长老们的支持。说起来,她能走到今天这步,还要赖于赫连郡的相助。没有他帮助打开局面,她就会更为艰难。
“找到了!”
他欣喜的一声呼喊,打断了她的思绪,抬起眼来,望见他抱着一只满是泥土的坛子朝她奔来,面上带着一抹有些孩子气的笑容。
“这是什么?”她疑惑地问道。
“酒!珍萃斋有名的‘玉露醇’!”他嘿嘿一笑,用沾满了泥的大手“嘭”地一声掀去了坛塞。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大约因着年岁久远,味道更为醇厚、馥浓。
“是你藏在这里的?”她有些嫌弃地望了望他脏兮兮的大手和坛身,拿出丝帕递给他,示意他先把自己弄干净。
接过丝帕,他胡乱地擦了擦手掌,十分欣喜地笑着:“是呀。京城许多人许多事都变了,这酒竟然还留在这个地方!”笑容轻松,话中意却有些沉重。
她刻意忽略了他一闪即逝的落寞,笑道:“这酒确是香郁扑鼻,不过,你准备怎么喝?”这坛子也太脏了吧?也不知在地上埋了多少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