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儿,快看,那边有两个,一只背着一只。”方一民看着前面停着两只蚂蚱。
“爷爷,我不敢,你快逮住它们,一会儿该跑了。”方姿依拽着爷爷的衣袖撒着娇。
“好,你拿着袋子,被爷爷看见了它们就跑不远了。”方一民猛地往前一扑,脚被地里的玉米茬绊倒了,蚂蚱就到了他身子底下。
方姿依立马拎着已经有半袋子的一个小号手提袋大小的塑料袋,跑着跟了过去。
这是一块生产队的地,刚刚秋收过后,还是满地的玉米茬子。姿依也被拌了一下,刚好摔在爷爷身上。
“哎呦呦,宝贝,蚂蚱让你吓跑了。”方一民说。
“不行,爷爷,我还得吃呢。”5岁的姿依差点哭出来。
“你都压着爷爷了,爷爷压着蚂蚱,你说它跑得了吗?”方一民笑了。
方一民没事就带着孙女来到村里生产队的地里逮蚂蚱。一是看看儿子方四儿在生产队的情况,看看今年的收成,估摸一下家里能分多少粮食,方四儿是村里生产队的保管;二是带着可爱的孙女消磨时光。
方家所在的村子是东寨村,东寨村属于河北省平光县。方一民是平光县城一家国营卷烟厂的厂长。
西寨村鲁氏17岁就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大她十几岁的方一民,婚后,生育三个女儿四个儿子,大儿子没活几个月死于瘟疫,三女三儿都长大成人了,女儿都比儿子大。
方一民是家里的老二,大哥方一槐结婚后,媳妇赵氏与婆婆刘氏关系不合,主要是刘氏看不惯赵氏是改嫁过来的,还有人说她作风不正。
刘氏一直跟着方一民生活。方姿依出生时,刘氏早已过世,只是听爷爷奶奶,姑姑和爹时不时说起。
方姿依的父亲方四因为前面哥哥的夭折,在方家里位于了长子长孙的位置。方一民和鲁氏都盼着方四头胎生个儿子,可事与愿违,方四和媳妇张秀接连生女儿,林姿依是老大,虽然不是盼望的男孩,却也得到了方一民和鲁氏的疼爱。
方四和张秀为了传宗接待,更为了在村里抬起头来,两人不生儿子不罢休。张秀二胎又是女儿,取名方丽依,就比方姿依小一岁。
方四还得到生产队去,张秀一人带孩子,还准备接着再生儿子。老大方姿依自然跟着爷爷奶奶多了,感情也越发深厚,尤其晚上必须和爷爷奶奶一起。
东寨村算是个大村了,有近一千户人家。此村以方姓为主,方姓占了差不多80%的住户,剩下的有姓林的、姓董的、姓鲁的、姓杨的。
方一民是个标准的美男子,浓眉大眼,四方脸型,一米八的个头。再加上是县城卷烟厂的厂长,本人也好事,自然成了村里响当当的人物。
方一民看不上他的大儿子方四在为人处世的方式,感觉方四是个拿不出的手的人:除了在生产队,就是在家里。
方一民引以为豪的孩子就是:大女儿方清泉,在大城市京北国华医院当护士长。二儿子方明泉,在临近县城维基县一家国营汽车队开车。
然而,方姿依出生后,让他欢喜不少,小姑娘长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皮肤白皙。脸型上宽下窄,特意让方清泉给起的名字。一岁多就开始跟着爷爷奶奶,夏天的晚上跟着他们在老宅子里一起编草帽辫,冬天的晚上跟着他们一起在煤油灯下拨棉花桃。
还有,每年夏收、秋收农闲的时候,带着孙女在生产队的地里捡麦穗或逮蚂蚱或捡红薯或捡花生成了方一民和孙女必做的娱乐。
“这蚂蚱啊,够你今天吃不完的了,咱们去那边刚刨了花生的地里看看去,要是能捡到啊,回去让你奶奶给你煮煮吃,保证啊,你吃的香香的。”
“好,好,爷爷,快点,蚂蚱和花生我都要吃。”
傍晚回到家,鲁氏把蚂蚱串成一串串的,在小火灶上坐上锅,下面点着火烤着。小火灶在三间正房前,院子的西北角用砖头和泥砌成,大约到成人膝盖的高度,是平时做饭的地方。
“奶奶,一会儿我还要吃花生呢?”姿依说。
“就吃蚂蚱吧。”鲁氏准备把祖孙俩捡回来的一斤多花生晒干了,留着吃个长远。
“不行,爷爷,奶奶不让吃花生,这是我捡的。”方姿依跑到一回家就坐在屋子正中的一张方桌右边的一把椅子上,抽上旱烟的爷爷跟前。
“哎呀,老婆子,这几两的花生给她煮了,留着队里给分的就行了,给个孩子也置气,真是的你。”方一民责怪起鲁氏来。
“一个闺女家,你就惯着吧,大了像清泉一样,谁都管不了就好了。”鲁氏嘴上这么说,把烤好的蚂蚱塞给祖孙俩一人一串,就去洗花生。
鲁氏何尝不爱这个孙女,只是勤俭节约的本能让她看到什么都想省着。
“清泉多有出息,从小也是被奶奶宠着长大的,咱家闺女就是命好啊,姿儿也是个有福的。”方一民被旱烟呛了一口,一边咳嗽一边说。
“爹啊,你又抽上了,要是我大姐在,我看你是不是又得出去了。”方一民的二女儿方蓝泉从本村婆家骑着二八自行车过来了。
“你怎么来了?”鲁氏问。
“我蒸的包子,给你们送几个来。姿儿,快来吃,二姑刚出锅的野菜包子。”方蓝泉招呼姿依。
“我想吃花生和蚂蚱,我给爷爷拿个包子吃。爷爷的蚂蚱都让我吃了。”方姿依跑到二姑身边。
方一民还是咳嗽声不断,方蓝泉没给方姿依从车把上解下布袋拿包子,三步并做两步的走到方一民跟前,夺过了烟袋:扔到桌子上:“就不能不抽啊,我给大姐发电报去,就说我管不了您。”
“行了,行了,不抽了。”方一民说着就从桌子上捡起烟袋走出屋子,穿过院子,出街门往大街上走去了。因为走的有点快,差一点被闸板拌倒。
街门由两个黑色的木板门组成,一扇门上钉着锁挂钩,一扇门上挂着锁搭链。锁门的时候就把锁搭链挂在锁挂钩上,然后“哐啷”一声,锁上一把铁锁。整个门关上后,门的下方差不多有一只兔子可以钻过去的一尺见方的空挡,为了挡住这个空挡,用一个长方形的厚木板塞在门的下方,门两边门扇的下方都有一个木墩,每边木墩上留着一道凹槽,刚好卡住这块长方形木板。这块木板两头都还钉上了两条腿,塞在门下就是闸板,拿出来放平可以当凳子,能坐3个人。
“你慢点,老头子,闺女一来,你就出去。”鲁氏说。
“家里呆不了。我这辈子是戒不了烟了。”方一民说着。
因为抽烟的事,方一民的三个女儿,一个比一个管的厉害,谁看见他抽,谁夺烟袋,每次抽烟,都躲着三个女儿,不容易熬到三个女儿都出嫁了,指望着可以在家消停的抽袋烟,可二女儿嫁到了本村,每次二女儿回娘家,只要抽烟就得还照旧到大街上去。
他知道孩子们是为了他好,可就是戒不了,也不想戒了。
第二年夏季的一天方一民咳嗽起来没完,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后,引起了方四的注意,带方一民去了医院。诊断后医生说:“肺都黑了,安排后世吧。”
本来就老实的方四一下子蒙了,半天缓过神来,给京北的大姐方清泉,龙黑的三姐方灵泉发了电报。又让人稍信给维基县的二弟方明泉,在平光县供销社上班的三弟方国泉,回家后通知了嫁在本村的二姐方蓝泉。
“闺女。你都救不了我,还花这冤枉钱干嘛呀!”方一民对方清泉说。
“你不听我和灵泉的话,老是抽烟,你说,四儿也不知道看着你点。”方清泉是家里老大,一向有话语权:“你说你四儿,看到爹抽烟,你不会给他扔了啊,非得抽,看吧,现在……”方清泉一直感觉方四儿不像个当家做主的料,在家没有把父母照顾好,就知道干活、生孩子。
“我,我,”老实的方四儿结结巴巴答不上来。
“不怪他,我的烟瘾你们谁不知道?我是厂长,结交关系就得抽烟,不然我还当得了这个厂长?”方一民说:“办出院吧,我得死在家里。”
“谁稀罕这厂长了。”方清泉说,不过她明白爹的病情,按爹的意思,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家后还跟方四儿说:“以后,再看见爹抽烟,直接夺过来给我扔了。”
方一民感觉自己离死神越来越近了,有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母亲刘氏。
“一民,想想那边还有交代的吗?这边挺好的,跟我来吧。”
第二天方一民看着方姿依,拉着她的小手“孩子,一定要出息,长大了像你大姑一样到大城市去,不要像你爹一样在家种地。”
“爷爷,我还想吃蚂蚱呢。”5岁的姿依感觉到爷爷以后不能再陪她逮蚂蚱、捡花生、拾麦穗了。
“孩子,记住,谁都不能陪你一辈子,你要记住,大城市有更好吃的东西,比蚂蚱好吃多了。你大了后,记得买了好吃的后给爷爷上个供,让爷爷也吃吃隔辈人的……”
“爹,别说了,她这么小,听不懂呢。你休息会儿吧。”方姿依的三姑方灵泉说。
“再不说,就说不了了,四儿,过来。”方四儿马上走到病床前。
“孙子的名字我都起好了:方武、 方臣 、方军 、方文。以后就按这个排序叫。”方一民说完又看方姿依,方四儿赶快拉姿依过来,方一民又叮嘱姿依:“姿儿,记着爷爷的话,长大了要出息。”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方姿依听到姑姑、叔叔、爹娘突然一起哭泣,她明白了,拉着爷爷的手一个劲的边哭便摇:“爷爷不能死,我现在就要吃蚂蚱,爷爷、爷爷……”
按当时的规矩,家里没了老人,就要搭台唱戏,虽然方一民才六十岁,但也属于家里的老人了,因为家里没有上一辈的人还活着。
方四儿在征求姐姐弟弟如何搭灵棚和戏台,搭在什么地方的时候,遭到了姐姐们的强烈反对。
“搭什么灵棚,别打肿脸充胖子。再说,爹没了,咱们还搭台唱戏让别人看?”方清泉一直在责怪方四儿的腐朽脑袋。
方灵泉也赞同大姐的意见:“是啊,我们家办丧事,干嘛让别人家看热闹。”
小姿依一边站在爷爷的灵柩前,看着棺材上爷爷的照片,在想:“爷爷真的不会再陪我玩了吗?”一边听着姑姑们在呛着爹,虽然听不太懂,但她听得出来是姑姑们在责怪爹。
方清泉和方灵泉是家里两个在大城市工作的,被认为是这辈人中有出息的。再加上方清泉从小就被她奶奶刘氏宠着,向来说一不二,这种盛气凌人的性格让家人都有三分怕意。
姿依知道爷爷奶奶提起大姑就说:“学习好,从咱们县选四个当兵的,就有一个是她。但是脾气怪,那三个人都不给她说话。”
有这样的姐姐,方四儿一点儿主做不了,方一民的棺材就停在了家里正屋门口。
所有人都穿着孝衣、孝鞋,戴着孝帽。院子里的树上和门口都挂着一串串剪成各式钱状的白纸。
“死后三天灵魂回来时,当天晚上不能开灯,否则灵魂不会回来。”村里年长的李老爷子说。
李姓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姓氏,方蓝泉就嫁到了李姓人家。李老爷子因为年长,说话也慢条斯理,在村里享有很高的威望。村里唯一的医生李医生,是李老爷子的儿子。
“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灵魂?”方清泉第一个反对。
“不行,让爷爷回来。”方姿依出来反对大姑:“就得熄灯,你不想爷爷,我想。”
方清泉看着反对她的方姿依,或许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说:“随你们便吧。”
方一民去世三天后的傍晚,熄了灯,守灵柩的一家人自然睡不着觉,在小声的聊着天。
只有方姿依一个人注意着院子里的动静,她想着:只要爷爷的灵魂出现,她就冲出去抱住爷爷,请求他的灵魂回到他的身体。
时间一点点过去,方姿依也没听到动静,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天亮时,她已经睡醒在炕上了,身上盖着一件白色的孝衣。
方姿依一骨碌下了炕,叫着:“爷爷,爷爷。”
“哪有爷爷?”王秀说到。
“昨天晚上爷爷回来,你们怎么不留住他?”方姿依一边哭,一边抱着娘的大腿。
“英儿,过来。”方灵泉说到:“你爷爷不会回来了,你记着爷爷的话就好,长大了记得去大城市买好吃的到爷爷坟上去。”
“昨天爷爷肯定回来了,李爷爷这么说的,我睡着了,你们怎么不叫我……”方姿依呜呜哭了起来。
“你们没看到灵魂留下的脚印,是因为你们都说话了,一说话就惊动灵魂了,他还怎么回来?”李老爷子在门口和方姿依的奶奶鲁氏说到。
“就怨你们,害的爷爷没回来?”听李老爷子这么一说,方姿依埋怨起长辈来。
“要不是看在爹还没有下葬的份上,我把这个满口胡言的人赶出家门。”方清泉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加上脾气不好,李老爷子这么一说,真让她气不打一出来。
“行了,大姐,我去看看。”张秀拉着姿依往外走。
“李大爷,您看,我家姿儿非说昨天能见到爷爷,这不,没见到,来问您呢?您告诉姿儿,他爷爷昨天是不是没有回来?”然后向李老爷子冲着屋里努了努嘴,还眨了眨眼。
李老爷子明白了张秀的意思,立马说:“是的,姿儿,你爷爷昨天没有回来。”
“不是,刚才你给奶奶说,是因为家里人说话,爷爷才没回来,李爷爷,我求求您了,让我爷爷回来吧?”方姿依已是泪水满脸。
“好的,孩子,你放心,如果哪天我跟你爷爷说上话了,我一定让他回来,好吧,不哭了,孩子。”谁忍心伤害一个孩子,李老爷子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姿依。
张秀抱起姿依边往屋里走,边哄她:“现在放心了吧,李老爷子都答应你了。”
五天后,到了出殡的日子,昨天还是晴空万里的蓝天突然变得阴云密布。
“奶奶下葬后,就下了七天雨,看来又要下雨了。”方明泉说。
“是的,二哥。”方国泉迎合着。
“别提奶奶了,我够难受的了。”方清泉说。
方清泉是被奶奶宠爱着长大的,她是那辈人当中第一个孩子,犹如林姿依一样和爷爷奶奶的感情异常深厚,奶奶活着时是她心中最爱的惦记,去世后成了最爱的怀念。
方明泉和方国泉都识趣的闭上了嘴,方清泉看了两位弟弟一眼,没再说话。
方清泉喜欢这两位弟弟胜过方四儿许多,方四身高也就1.7米,瘦的看着弱不禁风。这两位弟弟仪表堂堂,用当时的话说就是横竖有人,个头都1.78米以上,都继承了爹的浓眉大眼,在爹的陪葬期间基本上默默不语。
二媳妇刘银娥也不知道为什大姐不喜欢她,跟着丈夫一起不说话。
中午时分,棺材被8个年轻的身强力壮的人抬走了,后面还跟着一帮不下20人,是轮班抬棺材的。方姿依看到爹扛着最大的一个纸幡跟在棺材后,后面就是叔叔和同姓的叔叔们跟着,再往后是牛或驴拉着的两个轱辘的木板车,车的两边有木板挡头。姑姑们和娘还有婶婶们都次序上车了,上去就哭的稀里哗啦,还有一群年幼的男孩,来自村里不同的姓氏扛着一根小白幡走在出殡队伍的最后方。
最后,奶奶拉着方姿依站在门口,看着出殡的队伍拐弯了,看不了了,奶奶坐在门口哭了起来:“老头子,你这就走了,留下我一个……”
方姿依怔怔的站在奶奶身边……
下午一点多,送葬的人陆陆续续回到家,院子里支起的三口大锅开始冒起烟来,烧火的、提水的、切菜的叮叮咣咣响了起来,不大功夫,人们就端着碗吃起饭来:有的站在院子里、有的坐在门台上、有的靠着树、有的蹲着……
“大家快点吃,吃完趁下雨前赶紧收拾。”院子里有管事的人招呼着。
方姿依在屋子里陪着奶奶,奶奶在爷爷生前经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坐着,她安静地靠在奶奶前面。
方清泉和两个妹妹躺在炕上,张秀和方姿依的二婶刘银娥坐在炕沿上聊着。
“孩子还在家,吃完饭我们就走了。”刘银娥说:“家里麻烦您和大哥了。”
因为二婶是维基县人,说话的口音方姿依听不太懂。
“娘,带着姿依跟我们一起走吧。”刘银娥转身又对婆婆说。
“过了你爹的七七祭日,我再说。你大姐,三姐过了三七才走,你们逢七回来烧纸,再说,你大哥大嫂住的又不远。还有姿儿跟着我,我没事,放心吧。”鲁氏也就四十多岁的年纪,正是头脑清楚,对一切都能看开的时候。
“四儿,赶紧得到生产队去一趟,这天马上下雨了,玉米籽还有部分没有装起来呢?”本村生产队的指导员林长岭过来了:“按家里出的人头记工分,你先过去带着大家干着,我用喇叭吆喝一声大家,也赶过去。”
“走吧,咱们都去吧。”方清泉说:“没听刚才说嘛,按人头记工分。”说着就拉着两位妹妹往外走,两位弟弟也跟着走了出来,全都临时脱了孝衣,穿着孝鞋。
“银娥,你别去了。”鲁氏叫住了正要往外走的刘银娥:“跟你大嫂在家呆着,你爹刚下葬,让我消停消停吧,你姐我管不了,随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