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公主要来军器局视察,老王头木然的神色终于变得生动了些,却是露出些许紧张。
他将两个儿子叫道角落里,嘱咐道:“局里的事不要乱说,晓得不晓得?”
两个儿子点头。
老王头又问:“局里派下的活儿你们做了多少?”
二儿子道:“局里安排给火器所的活儿其实没得多少,分给我的早就做完了,明天我就出去找活儿干。”
大儿子道:“爹, 我做了多少活你只知道的撒,肯定可以按期交工。”
“那就莫得问题了。”老王头松口气,又提醒道:“一哈儿都警醒点。”
“晓得。”
老王头嘱咐完俩儿子,局里仍是鸡飞狗跳的,知道听见外面传来一声高喊。
“监国驾到!”
好些人听了面面相觑,心想:不是说公主来视察吗?怎么是什么监国?
这监国是个啥子东西?
局大使匆匆带领众人迎接, 趁着外面的人还没进来, 回头冲众人道:“监国就是公主殿下,但你们只能叫监国,晓得没?”
“晓得。”
应声稀稀落落。
让局大使、副使及一众小吏更加忐忑了。
老王头站在人群里,不多时便瞧见一队甲士先走进来,各处检查。
稍后才见一身着绛红色龙纹锦袍、头束女式单髻的少女在一队甲士拥簇下进来。
其身旁跟着绯袍、青袍官员各两位,以及一名相貌憨厚、皮肤糙黑的书生。
局大使、副使带头向少女跪拜叩首高呼,“参见监国!”
老王头等数百人立即跟着跪了下去,参差不齐地喊道:“参见监国。”
见此,朱媺娖及跟在旁边的龙文光等官员都脸色如常。
眼前都是些工匠,又不是军中将士,行礼参见没气势也正常。
朱媺娖微笑颔首,道:“平身。”
数百人纷纷起来,显得比刚才更混乱。
朱媺娖匆匆扫了眼面前的人,对其数目有了预估,便问:“军器局就这数百工匠吗?”
身着青袍的布政司都事拿出一份册子,查看了下, 道:“启禀监国, 成都军器局有在册住坐匠一千零二十八人, 在册轮班匠三百一十五人。轮班匠皆以银代役, 应不在局内。”
关于大明工匠之事,朱媺娖早就听郝光明谈论过。
大明承袭了元朝不少制度,其中就有匠户制。
早年大明的匠户多是俘虏自元朝的,或是强行征召的。
主要分为轮班匠和住坐匠两种。
轮班匠每隔一年或三五年到某地服役一年,跟徭役差不多,官府只管口粮。
住坐匠多是在当地服役,每月入官属作坊免费工作十天。
其中大部分出自俘虏的匠户,甚至需要全家为朝廷服役,根本活不下去。
因此在洪武年间,匠户便出现大量逃役、逃户的现象,即便是抓捕回来砍头都遏制不住。
到成化年间,大明朝廷便不得不更改政策,允许轮班匠以银代役。
只不过役折银很高,南匠每月需交九钱,北匠每月需交六钱。
所以,匠户虽然能勉强活下去,日子仍过得苦不堪言。
到了嘉靖年间大明朝廷才进一步改革,下令每名轮班匠每年只需缴银四钱五分,便可免役。
轮班匠制度由此名存实亡。
住坐匠却仍需每月服役当差,但可缴纳一钱银子免役。
到了万历年间, 坐班匠更是可花钱请人代役, 服役期间朝廷还会补给一定钱粮,匠户算是进一步挣脱了些的束缚。
不过四川上半年征战连连,成都军器局便征了不少匠户服役,在册人数才会上千。
···
朱媺娖听了这都事的话,又扫量了眼面前的人群,才道:“那局里该还有一千余工匠吧,可眼前这些人都未必五百,何况其中一些还是吏员。”
不等朱媺娖说完,局大使、副使便扛不住,扑通两声,都跪了下来。
局大使颤声解释道:“回禀监国,开春以来,因张献忠进犯四川,战争频发,局中劳役繁重。
又因钱粮欠缺,欠了工匠两月钱粮。故而不少工匠都以银代役,并未在局中做事。
即便如此,我等也限制了工匠以银代役的人数,为局中保留了七八百人。
只是近几日城内人心惶惶,我等疏于管理,才让一些人去了外面。”
朱媺娖听得皱眉,看向龙文光,道:“昨日下午不就让龙巡抚补发官吏薪俸了吗?怎么军器局这边连消息都没传过来?”
龙文光尴尬。
他其实是没把工匠算进去,毕竟工匠不是官吏。
所以昨日他只跟刘孝廉报了补发成都府官吏两月薪俸所需的银两。
犹豫了下,龙文光没跟朱媺娖辩驳,当即躬身道:“监国恕罪,是臣疏忽了,不知道军器局的工匠们也欠饷。”
说完,他暗暗瞪了那局大使一眼。
他不知道军器局欠工匠钱粮的事,这军器局大使肯定是知道的,昨天下午得知了公主要补发官吏薪俸,竟然没跟他提这事。
这不是坑他么。
朱媺娖并没立即说处罚谁,而是看着局大使问:“若本宫令你全力增加军器局工匠数目,三日内你能增加到多少人?”
局大使擦了擦额头的汗,知道此番回答关乎他的官帽甚至性命,因此一咬牙道:“应能增加到一千人!”
朱媺娖听了神色没什么变化,又问:“官府每月补给匠户的钱粮是多少?”
局大使道:“此事各地方并不相同,成都军器局近几年都是一个月补给每名匠户十斤粮、一分银。”
“这么少?”朱媺娖眉头皱得更紧。
局大使苦笑,“回禀监国,这个补给已经属于多的了。须知,他们若想不服役,每月需向局里缴纳一钱银子呢。”
一钱银子就是十分。
至于粮食,北方粮食虽然很贵,但成都府是粮仓,这里的粮食价格应该不离谱。
所以成都军器局对工匠的补给钱粮确实不算少了。
当然,这是相对于大明原本对工匠的严酷制度而言。
如果以郝光明这个后世人的眼光看,即便是经过多次改革,大明依旧在残酷地剥削、压迫工匠。
把人强征过来干活,不想干就交钱,并且干活按天算,没个定量。
这要是搁后世,工具人们早就大罢工,反他娘的了。
现在居然还有几百人在这军器局中呆着,甚至是老实干活,在郝光明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当初郝光明谈及大明工匠制度问题时,朱媺娖也是了解过后世工人待遇的。
此刻两相对比,她不禁羞愧得俏脸发红。
甚至冒出了“大明怎么能享国两百多年”的疑问。
作为公主、监国,朱媺娖此时可以说是被所有人注视着。
因此她的脸色变化也被许多人注意到了。
局大使、副使见了,还以为朱媺娖是为军器局工匠缺员近半气的。
想到昨夜听到了一些关于这位公主的传闻,不禁一颗心直往下沉,脸色也越来越白。
暗想:公主该不会一气之下施法将我等变成牛马在这军器局中做活赎罪吧?
工匠们同样忐忑不安。
同为隶属成都军器局的住坐匠,彼此之间多有通婚的,可以说都沾亲带故。
所以,不在局内的那些工匠有不少是在场之人的亲戚。
如今公主气得脸都红了,会不会一怒之下将那些人都砍了?甚至迁怒于他们?
便是龙文光等高级官员,都战战兢兢的,准备随时迎接朱媺娖的怒火。
就在这些人都紧张地盯着朱媺娖时,却见她从费珍娥手中拿过了一古怪喇叭,走向了不远处的一座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