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痴地望着那一张华贵富丽的紫檀木饰金屏风,上面的残荷枯水图在兵荒马乱,国破家亡的时代背景面前显得越发凄凉。
边上是老师苍劲的题字“留得残荷听雨声”,那是老师暮年困居天津时候写下的。当时自己刚刚为直隶总督,正直春风得意的时候。出于显摆或者期望得到老师赞许因此,故而特意送了这扇屏风,老师见了屏风后,只是笑笑,然后平静地题了李商隐的这一句诗。
之后老师在湖南病逝,半年之后,这扇屏风又回到了自己的手中。出于一念之差,他决定留下这扇屏风。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从刚任直督的春风得意,到练军办厂的辉煌煊赫,再到战争失败的挫折骂名,最后到了临终时候遗憾痛心。老师的智慧和慈爱让自己坚持到了现在,只是遗憾的是,现在他已经真的支持不住了。想到庚子之乱后,国家日渐衰微,他就对不起老师的嘱托。
只是生命到了最后一刻,他却没有了那份“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故作洒脱,因为外面的狂风暴雨已然将他精心糊裱的王朝几乎打得粉碎。时候他却偏偏想到李商隐的另一首《马嵬》诗。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心痛之下,他忍不住吐了最后一口血,摇摇说了几遍:“他生未卜此生休……他生未卜此生休………原来……我这辈子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说完之后,他痛苦地想到:“同是李家人,上苍对我和唐明皇居然如此不公……让我们享受了大半辈子的光辉荣耀,然后给我们一个巨大的耻辱……李隆基尚有郭子仪为他收拾安史之乱的烂摊子,可惜我李……的郭子仪在哪里?日本人和沙俄人都是狼子野心,一丘之貉。只是在这个暮气沉沉的国家,能够提兵百万,收复失地,御敌国门的绝代英雄会是谁?”
就在自己胡思乱想的时候,身边的老仆李忠李义,感觉自己大限将至,因此特意早为自己穿了殓衣。
刚刚穿过了殓衣,心腹周馥听闻病危急电赶来,当他尝试着叫自己中堂的时候,自己尚且能回应,只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一方面是身体极度衰弱,另一方面则是他已经无言以对。
记得一个同僚曾经说过:“此人巧言令色,误国误君,将会留下千古骂名。”之前觉得此人尖酸刻薄,但是到了最后果不其然。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到了最后他已经没有心思去表演一番,但是最终那句:“这辈子误国误民真他妈的的无比可笑。”终究没敢说出来。
到了次日午刻,他还是不甘心闭眼。周馥这些人觉得他是不甘心国事。但是他心里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情,明白自己九泉之下,已无面目去见戚少保,郑国姓,施靖海。因此这才勉强撑着这一口气,几乎死不瞑目。
周馥望着他干枯瘦弱的脸颊,一边抚摸,一边哭着说道:“老爷子有何心思放不下,不忍去耶?公所经手未了事,我辈可以办了,请放心去吧。”
听了周馥安慰自己的话,他忽然目张口动,欲语泪流,周馥以手抹他的双眼,一边摸一边重复自己之前的话:““老爷子有何心思放不下,不忍去耶?公所经手未了事,我辈可以办了,请放心去吧。”
听了这些话,他感觉有点安慰,但是却更加绝望。因为他明白合约的事情他们这些心腹学生同僚属下可以帮他办理,但是台湾呢?这块土地还是经了自己的手割出去的,如果割给了英法德俄这种西洋人还好说,可是我大清的台湾省还是割给了日本人人啊!。
随着呼吸的停止,一层远比一层浓重的黑暗渐渐淹没他的双目,虽然身边周馥这些人的哭声更惨,但是渐渐当他已经听不到什么声音了。那一刻,除了锥心刺骨,但是却有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感。
万历四十五年,辽东抚顺守备府。
由于明朝在辽东采取军卫管理体制,因此辽东抚顺守备府之主的抚顺守备李永芳也就是抚顺当地的最高军政长官,因为辽东苦寒,那些在内地享惯了福的文人士大夫甚少关心辽东,因此当地也是军职为大,而李永芳作为抚顺游击,在当地更是宛如土皇帝一般逍遥自在。
万历四十一年,努尔哈赤攻克乌喇部,乌喇部贝勒布占泰逃往叶赫。努尔哈赤又征讨叶赫,叶赫部向明朝求援。
与此同时,明朝也意识到了危机,因此在第二年,也就是万历四十二年,明朝加强抚顺边防,将李永芳的军衔由备御升至游击。但是抚顺城的人还管李永芳府邸叫守备府,也因为这个原因,在这个辽东边地,这座府邸更是壮丽辉煌。
因为到了严冬,因此辽东地区风雪尤其多。昨天还好好的,一会儿便彤云密布,寒风骤起,随后星星点点的雪珠儿便如盐砾一般洒下。在这个越来越寒冷的冬天,普通士卒因为朝政腐败,军备废驰自然是苦不堪言。但是李家作为抚顺的土皇帝,因为和辽东建州部的人参贸易,积攒了不少财富,因此守备府中依旧灯火通明,暖意融融。
望着周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那一身优雅利落的明式汉服,重生的李延生突然一阵恍惚。
也许是不甘心自己前世的失败,因此一缕冤魂不散,居然穿越时空来到了那个天灾人祸并发,气数已尽的明朝末年。
身为清朝大员,他也知道李永芳生有九个儿子,隶汉军正蓝旗。其中长子李延庚,次子李率泰,(初名延龄),三子刚阿泰(初名延寿),四子哈什库(初名延贵),五子巴颜,六子呼图礼七子胡拜,八子克胜额,九子克德。
不过五子巴颜,六子呼图礼,七子胡拜,八子克胜额,九子克德李延生却没有看见,估计是投降大清之后李永芳和后妻生的吧。
但是这些儿子里却没有这个所谓的李延生,并且李延生还夹在次子李率泰,(初名延龄)和三子刚阿泰(初名延寿)之间。
好奇之下,李延生对于下人们的一轮打听地尤其仔细。经过自己的观察和对于历史的揣测,李延生隐隐约约猜出来了历史的真相,那就是这个所谓李延生其实在前世历史上只是一个难产的死婴,李永芳觉得晦气,就没把这个孩子记入族谱,只是因为自己这一缕从满清而来的幽魂附体才有了侥幸活命的机缘。
虽然因为自己的缘故,这个倒霉的李延生活了下来,但是因为难产的缘故,外加身为妾室的生母因为难产暴毙,为自己沾染了不少晦气,因此很不得李永芳喜欢。
不过身为嫡长子的大哥李延庚却很喜欢李延生这个生母早逝,孤苦伶仃的弟弟,对于年仅七岁的李延生都比他嫡亲弟弟李延龄好很多。
不仅如此,因为怀疑这个孩子可能是李延生生母私通的产物,李永芳在他刚刚附体李延生的时候,就打算活埋这个孩子。也是大哥李延庚劝说父亲留这个孩子一条命。
虽然李延生知道自己这个大哥李延庚后来在李永芳投降之后,虽身居大清高位,并且获得大清太祖太宗两代帝王的信任,依然不忘故国,积极参与刘兴祚组织复州汉人逃离大清的活动,积极协助刘兴祚兄弟先后逃离大清。当大清发兵进攻大凌河、宁远时,乃“遣心腹家丁往作奸细”,向明朝及时通报信息。后事泄被害,最终杀身成仁。
明明知道,和这个大哥混在一起,对于日后自己在大清的仕途不利,但是今生今世,大哥李延庚是第一个对他伸出援手,救他于危难中的人。除了记忆中宽厚慈祥的老师以及前世的父母,也就是今生的大哥李延庚对自己最好。
李延生不忘,婴儿时候,生母早逝,李永芳因为极为不喜欢这个孩子,因此没给他请奶妈,但是孩子不能没有奶喝,是大哥李延庚找时间一口一口地喂给他羊奶,才让他熬过了幼年最脆弱的时候。
李延生不忘,启蒙时候,李永芳自然是不给李延生请什么先生的,虽然前世少年科第,翰林华府的李延生不需要什么启蒙先生。但是也是大哥李延庚坚持亲自教他认字读书。
李延生不忘,到了现在,也还是大哥李延庚亲手教他骑马射箭,兵法韬略,并且亲口答应要给他送一匹小马。虽然李延庚的兵法和戎马一生的自己相比根本不能比拟,但是望着他教授自己时候热情而纯净的目光,李延生那颗冷如坚冰的心第一次有了融化的温度。
当然李延生更不能忘,自己因为前世那场和日本的失败,心痛至极,日夜悔恨,夜不能寐时候,是大哥李延庚为自己讲《包公传》,《海公传》,《大明英烈传》等等故事安慰自己。虽然李延生知道自己根本不能和这些华夏英烈相比,能不混一个秦桧的骂名就已经很好了。但是也还是李延庚第一个说相信自己能够建立和岳飞,张居正,戚继光一样的功业。
虽然李延生不太相信他能在明末咸鱼翻身,建功立业,但是他却下定决心要救大哥李延庚于危难之中。比起岳飞和戚继光那彪炳史册的赫赫功业,这件事情对于他而言似乎更加触手可及。
长兄如父,自不待言。因此,就算拼了一条命,也要救下那个可亲可敬大哥,如果不能,那就拼了这条命为大哥报仇,毕竟这条命也是他捡来的。
望着窗外茫茫的大雪,李延生一边读书练字一边静静地等待着雪花由冰砾子变成晶莹剔透的六角花瓣。常见的笔墨纸砚边上则是热腾腾的一杯参茶。毕竟来到了这个时代,书可以不读,毕竟其实的功底今生还在,但是字一定得多练练。可惜辽东边鄙之地也没有什么好字帖。
虽然李永芳怀疑这个孩子可能不是自己的孩子,但是随着李延生的长大,李永芳以及其他人突然发觉这个孩子居然越长越漂亮,并且眉宇间是那种书香门第的文人世家特有的那种精致高贵。
只是李永芳目之所及,实在找不出能够生出李延生这种漂亮孩子的父亲。换句话说,自己不可能生才那么漂亮的孩子,但是其他人也不可能生出那么漂亮的孩子。再加上这个孩子极为聪慧,在长子李延庚的“教授”下认字极快,沉稳懂事,从来也不调皮捣蛋,因此李永芳对他多了一丝看重。
练了半天字的李延生觉得有点疲惫了,便走到窗边静静伫立。望着一片片鹅毛一般的雪花,那俊美无瑕,宛若玉人的少年突然伸手接住那落入指尖的一片雪花,当然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那抚顺的风雪要比起南方合肥的柔雪要更冷冽一些,只有日本北海道或者俄国莫斯科的雪才可堪比拟。一瞬间,雪花的晶莹和指尖的温润交相辉映。
到了冬天,这辽东的天更是容易黑。一会儿,一个身穿粉红比甲,白绫裙,梳着双鬟头的小丫鬟的小丫鬟见屋里黑得过分悄悄进来为李延生点了一盏油灯。
这也是李延庚悄悄安排的,他怕李延生用眼过度会将来会近视。毕竟李家是将门出身,李延生未来还是要征战沙场,马革裹尸。要真是近视了,就不好弯弓射箭了。
在灯火的照耀下,整个室内多了一层朦朦胧胧的亮意。而李延生伫立的窗边飞入的雪花,亦沾染了星星点点的黄色光泽。远远望去似乎月夜下,河水边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翩翩起舞。而在这稀疏白雪中的李延生精致的侧脸,却是无比的出尘脱俗,遗世独立。
看到李延生衣着单薄就站在窗边,李延庚大惊失色,一边走过去亲自为他添加衣裳,一边叹息他的任性随意。
李延生自己不清楚,但是李延庚却知道这个孩子体制偏弱,更是怕着凉,因此每到冬天,李延庚都要为弟弟的身体忧心不已。
记得李延生两三岁的时候,经常着凉,每每延医问药都要李延庚操心。有时候钱不够了,李永芳不给,李延庚只能借高利贷。为了还清钱款,李延庚这个将门子弟还得打猎采参赚钱付弟弟的医药费。只是这些辛苦磨难,李延庚从来没对弟弟说什么。
李延生感觉到大哥为他添加衣裳,一边感谢,一边温柔中略带怜悯地望着他。而他的温柔与怜悯中一定包含着什么对他自己不好的事情。而握住李延生冰凉的双手,李延庚更是心疼。
李延庚知道自己这个弟弟看起来乖巧沉静,但是在大家看不见的角落里,他的目光异常深邃淡漠,偶尔还能闪烁着意思刀锋般地凛冽。隐隐约约中大家仿佛面对那传说中的名臣高才,辽东栋梁熊廷弼一般。并且那冷冷的一撇下,其威压冷酷更甚熊廷弼。只是那偶尔的温柔只对李延庚一人而已。
透过昏黄的灯光,李延生感觉到少年李延庚对于未来的赤诚和热情。回想起自己知道的历史和他历史上真正的结局,李延生更是心痛不已。一时间,投奔大清,建功立业的想法也淡了不少。
一开始李延生还能鄙夷一下洪承畴,吴三桂之流为了女人叛了国家。可惜反复思索之后,李延生突然发现自己这种人有什么资格鄙夷洪承畴,吴三桂,千载之下,估计自己后世名声还不如人家洪承畴,吴三桂呢。因此对于自己的明朝生活还是眷恋不已。对于即将到来的大清太祖太宗,也就没有那么热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