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芳殿中,身体虚弱的信王无力活动,只是静静地半躺在小塌上闭目养神。此时已经三月了,塌边松石绿釉的花瓶中满满当当插了一瓶子金灿灿的迎春花。虽然塌上的信王脸色极为苍白,但是映着一瓶子迎春花儿,他的脸上似乎又有了一丝生气。
只是听到有一些细碎的脚步声和一声清脆地抚帘响动,信王才睁开眼睛查看究竟是谁揭开了瑛倚阁的珠帘。原来是王承恩和后面一个端着黑漆嵌螺钿携琴访友图梅花盘的小内侍。
望着眼前王承恩挺拔的身影,朱由检含笑随意问道:“王承恩,你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
看着信王满怀希望的小脸,王承恩镇定地说道::“奴婢特意在小厨房等樱桃蜜羹做好后才敢回来。”
信王并没有怀疑什么,毕竟是和他同生共死在一处的人,怎么可能会害他呢?再加上王承恩前世一向对他伺候的很体贴,因此也就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微笑着说道:“既然做好了就放在塌边的小桌子上吃吧。”
因为讨好信王,特意做了很多一个甜白釉小碗盛不下,因此用一个带盖的粉青釉大碗盛了和一个空着的甜白釉小碗一块放在黑漆嵌螺钿携琴访友图梅花盘上端好送了过来。只是那个小厨房的小内侍还没看清信王面貌和里面的华丽陈设,刚刚放下做好的樱桃蜜羹就让人赶了出来。
王承恩看信王脸色颇为平静,就从容地走到信王面前,为他盛了一碗樱桃蜜羹。
信王爱吃樱桃和燕窝,又喜欢甜食,因此这碗樱桃蜜羹色泽金黄,浓稠如蜜,仿佛一块凝固在甜白釉小碗中的巨大琥珀。
只是看了看樱桃蜜羹中的些许细丝状的燕窝,信王明白他王承恩耽搁这么长的时间估计是忙着燕窝的事情了。
此时信王也觉得自己肚子饿了,只是他最近厌食,也就只用了半碗樱桃蜜羹不提。
看到王承恩辛苦,信王索性说道:“我也吃饱了,王承恩,你就尝一点,看看味道还有没有需要斟酌的。剩下的那些就分给其他人吧!”
其实信王都吃完了半碗樱桃蜜羹,因此斟酌味道什么的,也只是他变着花样赏赐王承恩的借口。
就在王承恩说一些谢恩的话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声,使的整个撷芳殿周围熙熙攘攘的宛如菜市场一般。
信王素来喜静,不喜被打扰。因此对王承恩吩咐道:“唉!你去看看外面究竟怎么了?”
正当王承恩要走的时候,突然王之心急匆匆地走过来对王承恩说道说道:“你们看见徐大伴了吗?”
所谓徐大伴就是官居六品的承奉正徐应元,是自己前世今生的首领贴身太监,表面上从地位和感情上相当于父皇的王安以及皇兄的魏忠贤,当然他更是魏忠贤从前的赌友。不过一开始这个职位不是他的,而是曹化淳的。天启初年魏忠贤害死王安之后,身为王安亲信的曹化淳自然被逐出北京,发配到留都南京待罪。做了亏心事的魏忠贤担心自己这个信王对此心怀怨恨,因此就让他的好基友,也就是曹化淳的副手徐应元成了自己的
承奉正。一方面要讨好这个皇帝唯一的弟弟,另一方面则是暗中监视自己,看看自己究竟有没有对魏忠贤贬低曹化淳心怀怨恨。
其实徐应元此人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是心地却可以,也没有什么心机,就算有最后也没玩过自己。其实前世徐应元对自己颇为不错,只是因为不甘心从小陪伴在身边的曹化淳被魏忠贤无端贬到南京。虽然曹化淳只是一个奴才,但是因为自己如今自幼父母双亡,而皇兄登基之后兄弟聚少离多,因此自己对于自幼陪伴在身边的曹化淳很有感情。
只可惜如今看来自己对于曹化淳的一片真心真可真全都白费了!自己如此愤恨曹化淳不是因为曹化淳最后没有为他殉节,反而投靠了建虏,继续享受荣华富贵。毕竟大家都想活,一个被主流社会排斥的太监,贪生怕死完全可以理解,最后毅然殉主才是罕见。他之所以厌恶曹化淳只是因为前世里崇祯十年的那一件并不起眼的小小往事。最后曹化淳虽然没有真的开门投降,但是甲申之后,曹化淳献门之说,广为流传。曹化淳阅读南方传来的野史笔记时,见仍有“捏诬之语”,自然深恐他自己百年之后的千秋名声。
遂于1662年去世前作《被诬遗嘱》及《感怀诗》四首,并抄录旧稿《记事俚言》和《剖陈疏稿》、《告归底册》,分发给诸子侄。《被诬遗嘱》及《感怀诗》,经曹氏后人传承抄录,至今仍保存完整。如《忽覩南来野史记内有捏诬语感怀》诗:“报国愚忠罔顾身,无端造诬自何人?家居六载还遭谤,并信从前使不真。”《遗嘱》较长且为文言,朱由检没有看,不过偶尔曾经看过曹化淳的那首《感怀诗》,虽然算不得好诗但也算得上一句情真意切。
前世曹化淳与东林交好,并没有其他恶名,竟然也遭到东林一脉文人的污蔑,蒙“开城纵贼”之冤。“家居六载还遭谤,并信从前使不真。”此时此刻,他终于体会到了文人的无耻,感受到了被他排斥的魏忠贤的无奈。不过事到如今,不只是后世之人,就是了解了他日后所作所为的主子朱由检也只能冷笑一句“活该”而已。
但是摄于九千岁的滔天威势,前世一向谨慎的自己不敢表现出对于魏公公的不满。因此这股子怨毒只能淤积在肺腑之中,因此对于魏忠贤以及与魏忠贤有关的人极其厌恶。故而前世登基之后徐应元因为涉及阉党一事被定为五等罪,即献媚罪,免官,发配南京孝陵种菜打扫不提。不过也看在他尽心尽力伺候自己的份上索性饶他一命。
后来也不知道徐应元在明朝灭亡之后下场如何,不过因为南京是献城投降,因此满清一开始没有怎么杀人,说不定徐应元真的能侥幸苟活?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比起那些在北京城被李自成拷掠的太监们,徐应元的结局还不坏,也许一切上苍都已经悄然注定。
想到这一点,朱由检觉得自己有时间得抽空好好看看《道德经》,不为别的只为能够真的增长智慧,好在乱世中守护住自己最在意的东西。
不过因为自己的受伤也和徐应元的看管不利也有关系,毕竟他是信王殿下如今的首领贴身太监,因此徐应元被极为愤恨的皇兄禁足,多亏了魏忠贤魏公公求情加上信王也没啥大事,因此徐应元今天才被放出来。
只是看着王之心如今小鼻子小眼的模样,信王就想起前世李自成进犯北京,城中兵备不足,自己下令捐输,虽然王之心是太监中最富有的一个,但是到最后也只勉强凑了一万。不过一想到后世记载王之心最后因为凑不齐三十万两银子,被李自成大将刘宗敏夹死的悲惨结局。自己对他也就不那么痛恨了。
况且整个大明王朝到了这个时候,上下礼义廉耻尽丧,整个官场无论是内庭还是外朝都是无官不贪,就算把他杀了换一个,说不定贪渎地比他还厉害。
明明朱由检也知道王之心其实也不是个好东西,但是望着他还算漂亮的脸蛋也不那么愤怒了。况且国家到了这个地步,难道是几个太监害的?
平心而论,这些人也不是个东西。但是你们这些熟读圣贤书的君子大臣们平时自诩能拯危扶难,力挽狂澜,到了最后大难临头,你们一个个都神龙摆尾地投了流寇鞑子,对着故主的遗体冷嘲热讽,丑态百出,然后把亡国亡天下的责任推给了几个专门伺候主子的太监?
看着信王此时冰冷如霜的面容,王之心此时有些胆战心惊,毕竟自己前世也是做了十七年的皇帝,君威深重到就连外朝的一些阁老都承受不住,何况王之心一个小小内侍。
信王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王之心就顾不得徐应元,便急急忙忙地如同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启禀殿下,奴婢刚刚察觉吵闹,刚刚走出撷芳殿就看见外面一群人抬东西。因此就回禀徐公公(徐应元)让他老人家把这些人赶走,好不打扰到殿下静养。”
听了王之心的一番有点紧张地脚边,信王忍不住冷笑道:“想不到你这个奴才对孤倒是贴心?”
听到平时温和娴静如一尊沉默玉雕的信王对他似乎很有意见,王之心立刻辩解道:“启禀殿下,奴婢一朝伺候了殿下,就只对殿下忠心,其他的别无所求啊!”
就在信王想要说出那句:“你对孤一点都不忠心,你只对你家里白花花的银子忠心!”
突然听到外面的嘈杂声音,信王突然怒了,那一刻心头热辣辣的心火突然冒出,此时他一向苍白的脸色因为愤怒多了一丝血色。看到信王如此愤怒,王承恩突然感觉,信王娇弱的身体里似乎积压着无穷无尽的焚世烈焰,一旦他控制不住,就是天下的灾难。
此时此刻,信王气急败坏地想到:你们这些狗奴才也算什么东西,居然也随便把东西抬到我撷芳殿外堆放,你当我宫殿是后世的仓库菜市场不成?
因此信王便不顾一切地冲到撷芳殿外查看情况。看到信王不顾一切地往外跑,王承恩急忙去寻抓起信王平时穿的那件石青刺金白鹤披风,而王之心则是跟着信王跑出外面一边跑,一边大喊:“殿下,批一下披风,小心凉着。”
毕竟这个时候才三月,气候正凉呢!毕竟信王穿着一件月白长衫,就匆匆跑出来了。万一信王着凉生病,吃苦的不只是太医院的庸医,更有他们这些伺候的太监。
就在这些干杂物的小火者们热火朝天地干什么事情时候,突然一阵大呵从后面传来。虽然信王竭力摆出一丝帝王的威严,但是他此时此刻清脆婉转的童音却降低了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威仪。
“你们这些人干什么?吵得孤头疼不已?”
这些人抬头一看,原来那人居然是是一向温文尔雅的信王厉声说道。
虽然眼前的少年虽然脸色苍白,但是足够漂亮清秀,虽然只是穿着一件看似素雅的单衣,但是在皇宫里除了皇帝和后宫也就是今上唯一宠爱的弟弟信王朱由检了。
虽然紫禁城中的太监内侍以见风使舵,踩低拜高出名,只是信王一直深受皇爷宠爱,一般内侍或者太监也是极为奉承这只被今上精心养育的小小凤凰蛋儿。
“启禀殿下。可巧了,陛下特意送来几缸小金鱼。正好您也在,要不要看看。”领头的那个身穿青色圆领袍的乾清宫奉御对着信王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一听是乾清宫,再加上被冷风一吹,信王立刻清醒了不少。只是听说皇兄的礼物居然是几缸小金鱼,信王忍不住苦笑。皇兄啊!我心理年龄都三十多了,您居然还给我送小金鱼。
就在信王呆愣时候,背后却传来王之心的高声叫唤:“殿下,批一下披风,小心凉着。”
随后信王觉得无聊,正欲转身回去时候就发现王承恩抱着披风比王之心提前跑到他跟前。
望着王承恩手里的披风和王之心空空荡荡的双手,信王对王承恩罕见地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但是面对其他奴才的时候,他清冷的微笑陡然消失,宛如一朵见了阳光之后消失不见的雪花一般短暂。
就这样,信王任由王承恩摆布,让王承恩为他当众穿好了披风。一时间,信王对于王承恩的宠爱引起了小范围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