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李洛约见到了由小路和他的母亲魏红。
“你们找谁?”
魏红是个机敏的女人,眼里全是提防。让李洛约意外的是,她竟然出奇得年轻。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头发做成大波浪,妆容精致,很有精神,与其说她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李洛约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个精明强干的城市女强人。可是明明由小路已经二十岁了……
说明来意之后,李洛约递上自己和罗宾的“记者证”。他现场对于人心的揣测远比他的推理强。虽然大多数人向你询问证件,其实这本身步骤才是一个检验措施,这时候一定要镇定,而且毫不犹豫,也就是打死不承认自己是假的。虽然是听起来很蠢的办法,可是配合上足够的演技却是最好的伪装。
果然,魏红辨别了一番将记者证还给他们,打开了铁门。这是一个传统的两室一厅的老式房子,里头虽然装修简单,不过由于长期居住和打扫,反而有一股亲近的感觉。
“两位记者,请坐。”
她接受了俩人的身份后,就变得和善不少,用玻璃杯给俩人倒了茶。
谢过之后,李洛约直奔主题:“我们西叶市青年日报总编让我们来再采访一下,主要希望能够了解一下由小路。不是那些片面的形容,而是希望能够还原一个真实的他。用这种比较写实的方式减少大众的过分解读,以及达到我们这个新版块对于法制宣传的作用。”
与往日不同,李洛约今天精心装扮,头发用发蜡好好打理过,衬衣夹克,说话时从容不迫,硬生生给他增加了几分成熟。反而是旁边罗宾,毫不在意,不过也是本色出演更贴近一个见习记者的身份。
“我明白了。”
魏红又瞄了一眼他们俩人胸口挂的工作证:“请你们提问吧。只要不是涉及隐私,我都可以回答。”
李洛约余光瞄了瞄里头,没有发现由小路的影子。
“是这样的,我们希望能够搞清楚几个问题。首先由小路先生当时出现在事发现场的原因,这一点实在让人有些疑问。”
魏红嗯了声,双手交错放在膝盖上。
“小路有个习惯,他每天下午都会在铁路周围待一阵。从他很小开始,就这样了。虽然小路表达并不清楚,只能说看火车,不过在我看来他应该是去看老由的。老由开火车已经开了很多年了。”
李洛约快速记录着,做出思索模样。
“老由去世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知道很清楚了。他是因为长期过于疲劳,加上精神压力大,所以才会突然发病。我知道不少人说小路是不懂事才会去铁轨那里捣乱,他其实很善良。从来不欺负小动物,被那些小孩子取消欺负也不还手,他还会主动帮人搬东西……”
罗宾突然插口:“那个,魏红女士,您看起来实在年轻啊……”
魏红愣了下,仿佛明白了什么,苦笑说:“我不是小路的亲生母亲。她生下由小路就去世了,我和老由是后来才结婚的。”
根据魏红所说,出事那天是这样的。
下午她正准备出门上班,结果看到由小路有些不安地走来走去。她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由小路只是说火车,火车,火车。安慰了他一阵,魏红就匆匆出门了。她知道由小路失去父亲之后很伤心,而这份丧父之痛别人是无法缓解的。不同于普通孩子,由小路表达的方式并不清晰。他常常会突然问起爸爸呢,魏红就只能一次次说,爸爸不会回来了,生病去世了。魏红是一个要强的人,她不认为瞒住由小路是正确的,与其在外头被傻乎乎嘲笑不自知倒不如先接受事实。
她也曾担心,不过没有顾虑太多。
没想到下午四点钟接到老由的老搭档老梁的电话。老梁正是和由义一起开火车的另一个司机。按照正规操作要求,每次开车他们俩都应该是搭档,不过实际情况常常俩人错开,各自带一个铁路公司的副司机,通俗来讲就是顺便带带新人。
“由小路闯大祸了,他把火车给搞脱轨了。你快过来,领导们都来了!”
听到那头气急败坏的声音,魏红匆匆赶了过去。
结果等她到达出事点,看到货运火车已经脱离了铁轨靠在石子地上。由小路被两个警察看住,一脸惊慌,不停走来走去,想要回家却屡屡被强行拉住。
老梁给她说,他正开货车过来,在要到弯道时突然觉得车子底部发出一声响。接着前面突然闪出由小路的影子,他站在铁轨上朝老梁用力扔石头,一颗又一颗。老梁不得不紧急刹车。结果由于车辆老化和转弯原因,货运火车滑出轨道,还好老梁人没事。
他的副司机也是同样如此说。相当于目击者就有俩人。
下来后老梁知道这事没法私了,于是给公司和由家都打了电话,可以说是人情义理都做到了。
结果检测人员来了发现铁轨上有一把镐头,还有锤子,铁轨和枕木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上面有敲击的痕迹。于是分管领导迅速上报,接着警方和保险公司都介入其中。
剩下的就是反复的检查、收集证据。
由小路被问话时反复说,铁路,不好,铁路,不好。问是不是他带来了铁镐和锤子,他都点头。魏红一看,的的确确是自己家的工具——这曾经是老由用过的。
心里还是有些不甘,魏红从没想过由小路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可老梁明明白白说得一板一眼,那副受过惊吓的模样绝不是作假,而且瘫痪在一旁的货运火车就是最好的证据。可当场没有摄像头,根本无法确定当时的具体情况。于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魏红在警察陪同下再次问了由小路一次。
小路,你今天碰铁轨了吗?
由小路畏惧地看了眼头戴警帽的警察,犹豫了下,点点头,看向自己的膝盖。
铁轨,不好,铁轨不好。
他嘴里反复说着。
魏红又问,是用的铁镐和锤子吗?
由小路又点点头,说铁轨不好,不好。
魏红忍住眼泪问了最后一句,是不是因为爸爸的事。
由小路听到爸爸,一下子站起来,东张西望,说爸爸,爸爸。说着说着他哭了起来。接着又是说铁轨不好,不好。
在警方调查过程中确定,脱轨原因在于两个,一是驾驶员受到突然干扰,转弯时急刹车,二是铁轨和枕木受到不同程度的人为损坏。当场人员只有由小路和老梁俩人,由小路有动机,因为父亲曾经开火车,并且间接因为这个原因去世。他平时也常常去铁轨处玩耍,以前由义在的时候他就曾经傻傻将石头、铁器还有各种东西放置在铁轨上,有过这种行为的经历。证人是老梁,有老梁的证言。工具是由小路带来,有他的指纹,也确定是从由家带来的。于是证据链形成。
由小路由于是无行为能力人,所以不承担相关刑事责任。不过其监护人,也就是魏红要承担相关民事责任。
简单来说,就是魏红需要为由小路的毁坏铁路导致火车出轨而支付赔偿。
“我们家现在反正已经欠了很大一笔债,估计很难还完了。不过还好,东辰公司也知道我们家情况,并没有要求强制执行。不然我们房子估计都留不下。”
魏红苦笑一声。
罗宾适时再度提问:“据我所知,交通工具都是有相应强制性保险的。大部分赔偿应该是在保险公司那里对吧?”
“嗯,这个定性之后保险公司的确承担大部分。可哪怕只是负担百分之一,我们家也承受不起。”
门口传来哒哒哒的声音,好像是马蹄声。
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年轻人嘴里哒哒哒喊着,从门口走进来,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个陌生人。
“小路,来,和两个哥哥打招呼。”
“哥哥好,哥哥好。”
李洛约上下打量着由小路。对方身高在一百七十公分到七十五之间,身材消瘦,一身黑色运动外套,运动鞋,他眼里有一抹无法遮掩的茫然,手指有些不安地捏着衣服。
“你好,由小路。”
温和地和对方打了个招呼,李洛约说:“我们是记者,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当然,你觉得不好可以不回答的。”
由小路看了看母亲,发现对方点点头,于是也点点头说嗯啊。
他坐在魏红身边,眼睛牢牢盯住罗宾胸口的单反相机,似乎很有兴趣。
“给你玩玩?”
罗宾已经将东西取了下来,递给他。
李洛约气得牙痒痒,这可是他借来的,出个问题自己要破产的!不是自己的东西这家伙就这么豪爽。
魏红似乎也宠爱由小路,只说让他别乱掰,摸一摸看一看就好。
不过也是因此她对俩人更是善意了一些,开始给客人削水果。
李洛约轻轻说:“由小路,你还记得铁轨不好那天吗?”
由小路点点头,视线都没有离开手中的长镜头。
“当时只有你,还有另一个叔叔在场吗?”
“有!”
他的话让三人都是一片茫然。
魏红更是眼里闪过一丝惊慌。
“火车,火车在。”
魏红松了一口气,解释说:“老由还在世时给他说,火车也是一个人让他别去捣乱,动铁轨就相当于打一个人的脚。这么说起来他才没有怎么去了,是一个说法。”
原来是这个意思,火车被他看成了一个人。
“你有什么想告诉我们的吗?什么都可以。”
由小路认真地看了看手中的单反,老老实实还给了罗宾,尽管眼里全是不舍。
“帅哥。”
魏红忍不住一笑。
“隔壁老奶奶教他的,见到男的就喊帅哥,这样别人就不好意思欺负他了。”
李洛约好笑之余,心里闪过一丝心酸。
他给正要再提问的搭档使了个眼神,说:“今天打扰了,时间已经不早了。明天不知道还能够耽误你们一阵吗?”
“我明天要加班,晚上八点钟可以。”
“好的,打扰了,谢谢了。”
李洛约彬彬有礼站起来,和魏红握了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