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祖孙俩的是一个四十几岁的妇人，她叫杨爱琴，是之前那位老人的孙媳妇。乡下不比城市里，和罗宾同辈的这位大哥已经是五十岁，完全是父辈。他叫刘三农，胡须浓密，有些微微秃顶，身体倒还结实，不过脾气很好，一直笑呵呵的。

“小姨婆，乡下没什么大鱼大肉，将就着吃啊。”

刘三农将盘子朝刘杉的方向推了推。这是晚饭时间。桌子上摆了八个盘子，根据最近的刻苦学习，罗宾知道用碟子的多少也有讲究，一般以六和八为最吉利，越是风俗浓郁的宴会越时兴，最好的是八冷八热八名菜，外带六盘饭后点心。

刘三农家明显不是富裕之家，罗宾看着他家的电视还是黑白的，风扇也是老古董，非常沉重，唯一比较新的一点就是门口停靠的摩托车，只是轮子上也全是灰尘。然而这顿饭还是非常丰盛，有鸡，有鱼，有肉，还有一盘罗宾吃不出来的食物。软软的，就像是某种蚌肉类。

“是一种蘑菇，这里的特产。”

刘杉给罗宾解释，不过她并不喜欢这种蘑菇，一口没吃。刘三农和杨爱琴都好像预料到一样，不以为意。最后反而罗宾变成了主力军，软蘑菇口感细腻，让他觉得很对味。

吃着吃着，刘三农说话带不起刘杉兴趣，于是换了杨爱琴。杨爱琴似乎是有些文化，并没有说些农家的家长里短，问起西叶市的现状。

“我去过西叶市，不过都是二十年前了，那时候……记得西叶市还只有两环，现在都变成大城市了。那个市政广场还在吗，就是那个伟人像？”

杨爱琴的话让刘杉微微一停。

“我也很久没去西叶市了，罗宾，回话，不懂礼貌么。”

奶奶一句话让正埋头苦干的罗宾很郁闷。

明明是你们在聊天，怎么又变成我背锅，怎么每次都是我背锅……

他只能够暂且放下筷子，说：“没有拆，不过变化很大，周围除了科技馆都给改建了。”

这次之后，刘三农俩人终于明白刘杉没有什么交谈的欲望，至少是今天没有。于是俩人也不再强行套话，男人出去抽烟串门，剩下杨爱琴洗碗。

“那个蘑菇其实可以在网上卖的，应该会有人喜欢。”

罗宾打着饱嗝，很满足，他拍了照，准备回去给李洛约炫耀一番。

没想奶奶笑了笑：“你知不知道这种‘嫩菇’是怎么养的？”

罗宾心想有什么关系，再贵还不是有人会掏腰包。

“这‘嫩菇’不是随便就可以找得到的。需要专门养殖，而养料需要也比较特别……”

罗宾腹诽，只要不是屎做原料我都能够容忍！我口味重也不说说而已的。

“是动物的腐烂尸体。比如烂掉的鱼，得病死的牲畜，牛羊，猪，将这些东西丢在地窖里，然后将‘嫩菇’的幼芽丢在里头，然后用水润湿，保持水分。过个几天，尸体开始彻底腐烂，整个地窖都是尸臭，味道会非常难闻，而嫩菇也长起来，偏偏味道鲜嫩……”

罗宾：“……”

他猛地冲出去，抱住一棵树干呕，心里翻江倒海。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承受任何食物的过往，可嫩菇的典故一说，他只觉得肚子里胃酸翻涌，几乎要冲到脑子里。他想吐却吐不出来，只觉得舌尖还残留着那股腐烂的嫩滑……他赶紧一口气灌下一瓶盐汽水。

将“嫩菇”忘记的最好办法就是找点事做，罗宾郁闷地在村子里闲逛。

奶奶刘杉说要在这里停留三到五天，他得提前熟悉一下地形，这是“职业”使然，罗宾讨厌什么都不在掌控中的感觉。

傍晚正在降温，村子里的人已经大多回家。罗宾看了看手机，七点四十。八点半回去没有问题，所以他准备利用二十分钟将周围深入一点。一路上车窗封闭，外面还挂了帘子，所以罗宾就像是无意闯入秘密基地的人一样，好多方向找不准。

当然了，真正的理由是他不想回去又想起那个可怕“嫩菇”。

隔村子大概三十米远处有一处树林，俗话说逢林莫入，不过他隐约听到了有人在里头哭泣。对于罗宾来讲，根本不存在山鬼妖魅这些非理性生命，所以他听到哭声只有两个判断，一是有人恶作剧，二是有人需要帮助。

在这样一个偏远村庄里，他倾向于后者。

可才往里走几步，他的鞋底踩到厚枯叶发出是噼啪声就让哭声戛然而止。他顺着记忆中的声音往里走，绕了十分钟还是没有找到那位事主。虽然有些遗憾，他也不得不折返。就在准备离开时，他发现了很奇怪的东西。

将手机翻出电筒功能，他捡起地上的那个玩意儿，放在手里。

这是一枚指环，材料用的是某种麻叶。因为麻叶很新，所以整个呈现出一股绿色。指环是采用双股线的缠绕，也就是指环本身是由两组互相交缠的双股麻叶搓成一起，然后编出来。他试着戴入食指上，感觉很合适。这时他突然想起《魔戒》里的故事，摇摇头，将这个好笑的念头丢出脑外。

问题是为什么会有人在这里编指环？

他抬起头，将灯光朝上。

原本阴暗的树林因为这一道光变的有些苍白，在头顶的树枝上，枝桠挂了很多小东西。罗宾眼睛视力极强，顿时有些吃惊，又有些疑惑。他深深看了一眼这有些寂寞的树林，暂且离去。

回去时奶奶刘杉正在看书，依旧是那本纪昀的笔记。屋子里有某种药草的味道，是用来驱蚊虫的。

看到刘三农和杨爱琴不在，罗宾问了声他们去哪。

“串门。”

刘杉微微一停，看到罗宾手里的草指环，奇怪地问了一声：“你见到草环了？”

“草环，就是今天闹灵堂那个女人吗？”

罗宾只是模糊记得这个人，不过由于对方站在瓦房上，他看得并不清晰。只能够有一个大概轮廓。

他又说：“奶奶，我在旁边小树林里听到……所以我就过去看一看，发现有一棵树上，挂的全是这样的草环，一个个肯定是有人挂上去的。”

“嗯，是草环她做的，这就是为什么她叫草环。”

刘杉放下书，将眼睛也拿下来。

“草环她我也不熟，不过……”

她突然停下话，因为门外有人进来了。

“小姨婆，我们弄了两只野鸭子，明天烧一只让你们吃吃野味！”

刘三农兴致勃勃地撞门而入，举起手里羽毛鲜艳的野鸭。野味还没有死，正在拼命挣扎。罗宾没有什么胃口，他想到，蘑菇就会种在这样的肉体上面……等待时间来发酵，然后成为一朵朵洁白娇嫩的蘑菇。简直就像是修真故事里某种邪法催熟的毒物。

杨爱琴也探出半个脑袋，看了看里头，用力拍了拍刘三农一下。

她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打扰你们了，我们这就回去。不过三农是太高兴了……现在野味也不容易找到，因为环境不比以前，好多不是躲起来就是逃走了。现在污染严重啊，旁边不远就有个化工厂。”

她这话罗宾听懂了。

看起来主体是道歉，其实是变相来讲这野鸭多么来之不易。他不由对于这个农村妇女刮目相看，谁说文化不高就没有策略？

刘杉笑着说辛苦了，很感谢。

这一对夫妇满意地离去了。

罗宾离去前，刘杉终于将没有说完的话说出口：“你真想知道草环的事，就自己去找吧。”

这句话显然是一个暗示，让罗宾心里松口气。单独和奶奶在一起，总是感觉陪着老佛爷一样，战战兢兢——这种感觉太奇怪了。有的人也许天生就有如此贵人的气场吧，这么想着，他高高兴兴回到自己屋子里。

刘杉看着孙儿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站起来，推开窗。

天空一轮明月，冷风起。

第二天一早罗宾就起了床，和刘杉说过之后就单独离去了。路上遇到正回来的杨爱琴，俩人还打了个招呼。今天他会以“亲近大自然”的城市小孩通用说法来作为借口，双肩包里有巧克力沙琪玛等食物补充体能，实际目的自然是那一片神秘树林。然而他并没有直奔树林而去，先是绕着村子外面转悠，旁敲侧击。

路上罗宾有了发现。一个穿格子衬衣的男孩，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瘦的像竹竿，他正用竹竿在一片二十几平米小水洼里钓鱼。

罗宾不由好奇问：“这里有鱼吗？”

男孩瞄了他一眼，着重在他脚下的安德玛鞋子上停了片刻，用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声音说：“不是鱼，是螃蟹和黄鳝。”

罗宾心想，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螃蟹都是捉的，黄鳝也是，先堵住洞口，然后用绳套或者其他工具给挖出来……真当我什么都不懂吗？

所以他也不露声色：“哦，用什么钓？”

“这个。”

男孩抓起手里的一只胖嘟嘟的虫子，有手指直径的一半粗细。虫子兀自左右摇摆，皮肤光滑，有些像是大型蚯蚓。

“起！”

他突然喊了一声吗，将钓竿拼命往上拉，他整个人都蹦成一条直线。很快，一条长蛇模样的动物就被拉了出来，从水面脱离发出从皮肤上拔火罐一样的“啵”一声。那条黄鳝还在草地上扭来扭去，似乎想要挣扎着回到水洼里。

男孩捡起一块石头，轻轻对准它的头侧打了两下，顿时黄鳝就老实下来，似乎陷入了一种昏迷状态。

他抓起黄鳝，显得格外小心，指向它脑侧的两个针头一样的骨刺对罗宾说：“这里有毒的，不能用手抓。现在的黄鳝和以前不同，不能用手抓，会烂手。”

罗宾顿时想到刘三农之前说过的化工厂，会不会黄鳝的变异和污染有关？还是说这是一种本身就进化出毒刺的亚种？不管怎么说，他很想向对方道歉，为自己哪怕是内心的轻蔑和无礼。

然而男孩却露出失望的神色，捡起黄鳝摇摇头，随意地用一堆麻叶将它层层困住，变成了一团。

“怎么了？黄鳝有问题？”

罗宾忍不住问。

“尾巴烂了，不能吃，要得病的。”

男孩指向黄鳝尾巴。果然，那里已经有些化脓，看得人有些恶心。

就在罗宾正准备和这位垂钓者再聊一聊，远处传来喊声。

“三娃，三娃，你婆娘又不做饭了，还不快回去！”

喊他的是一个中年妇女，脸上带着一股看好戏的喜庆。

男孩在新朋友面前有些窘迫，不耐烦地朝着那边喊了一声：“来了来了，不省心。”

离去前，他还是自我介绍了一番：“我叫陈三好，我知道你是大刘姨婆家的，有空找我，我教你钓黄鳝。”

然后他就风风火火离去。罗宾这才注意到，他脚上是一双已经磨得发白的白球鞋，左脚和右脚的鞋带都不一样。

最让罗宾郁闷的是，还没问到正题呢人就走了。没办法，他得先去林子里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