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整了整自己的制度衣领,镜中的自己已非昔日的那名精悍军官,面容麻木,发际线后移,甚至曾经的那肌肉分明的健壮躯体,此时也已不可避免的发福成了瘫软的肚腩。唯一不变的,或许就只剩那双眼睛,那双写满了对帝国忠诚的眼睛。
他的名字是郑忠,人如其名,忠心耿耿,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一直都奉命管理着这艘潜水巨舰的内部武装。
在外部不知情的人看来,这里只是个水下的移动科研机构,但是他明白,自己的真正职责,以及这搭载了无数武器系统的水下战舰的真正职责,其实是为了进行【监禁】,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对一个帝国的敌人实施最为严密的【监禁】。为此,帝国不惜耗费了巨大的人力与资金,打造了这所世界上最为隐秘与牢不可破的巨型监狱,并调用了他,昔日军队之中最为前途无量的翘楚,前来担任这里的监狱长与管理者。
在潜艇下水的第一天,帝首陛下亲自降临了现场,并以亲切的话语问候、勉励了郑忠,甚至还摘去了手套对他握手致意。第一次见到帝国最高统治者的后者,自然被这莫大的荣幸感动得涕泗横流,情难自已之下,他几乎要以五体投地的姿势来感激地表达自己的忠诚。那一天,是郑忠人生中最值得铭记的日子,也正是在那一天,他第一次看到了即将要被闭锁在这巨大监牢之中的目标——一具布满了青铜色锈蚀的锁具,以及挂着那锁具的一栋仿佛毫无缝隙的钢铁立方体。
具帝首的总管告知,在那立方体之中有着活人存在,而那些铭刻着各种古老符文的青铜色门锁,正是用来关押那人的第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防线,能够开启的,只有帝首一人。而他的任务,就是忠诚地执行监禁任务,直到下一个命令来临为止。
自那以后,漫长的任务开始了。
潜艇里的日常工作很简单,不过是每天按例进行巡逻,偶尔,进行一次紧急情况演习,没有意外,没有惊喜,日复一日的时间流逝而过,潜艇内部的人员换了一茬又一茬,老面孔还未记全,新面孔便已然顶替而上,唯一不变的,只有位于此地顶点的监狱长,郑忠。即使枯燥异常,他也依旧每天认真地执行着自己的职责,全力地维护着安保系统的每一个角落,并严格地操练着每一批补充进来的新鲜血液。他期待着帝首陛下的再次降临,期待着下一个指令到来的同时,能再次获得那无上的嘉奖。
然而十几年过去了,新的指令仍然杳无音讯。岁月蹉跎,郑忠从之前那位意气风发的青年翘楚,逐渐变成了一个被放逐在外的颓废中年人,所有应当大有所为的青春年华,他全部交付在了这枯燥单调的执勤生活之中。
而安置在潜艇最深处的那幢钢铁立方体,十几年来,它一直就那样静静地矗立
在那里,没有丝毫地声响在其中传出,仿佛总管那句“其中有活人存在”不过是一个被当真了的笑话,想想也是,这个诡异的立方体表面里没有任何的管道贯通,根本没办法监视内部或者是向内输送食物,怎么可能会有人十几年不进食还能存活下去?
慢慢的,郑忠害怕了。在这水下七千米处的深海,他感觉这艘潜水巨舰就像是一个永恒不变的海底坟墓,在这时间如同静止的潜艇内部,唯一被消耗、吞噬的,只有他自己。或许,这份心理的压力如果再延长下去,他真的会被自己逼疯也说不定。
嘈杂的喊叫声在门外响起,郑忠直勾勾地看着镜子,里面的中年人此时脸上竟浮出了一丝愉快的笑意。
太好了,这些年来,我所做的一切都并非徒劳,【监禁】任务的目标,原来真的存在。
十分钟前,警报声第一次在这整个潜艇的各个角落响彻开来。那个被关押在钢铁囚笼之中二十年的生物突破了第一道防御网,在他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他的手中正提着十余名帝首侍卫那鲜血淋漓的人头,猩红的血迹遍布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连他那过长的头发以及遮蔽住整张脸庞的胡须,在此刻也都已经被染至深红。
毫无疑问,帝首已经被他杀死了。
在明白了这一悲痛事实之后,郑忠嘶吼着下达了火力全开的命令,但是那个外表看上去像是人类的怪物在其抬手的刹那便已然冲入了人群,屠杀在毫无征兆地情况之下突然降临。士兵们被担心误伤队友的心理所困,手中代表了帝国军事科技最高水平的先进自动步枪皆是失去了作用,迟疑之下,或者是在根本来不及反应的极短时间里,只见那个男人仿若杀神降临一般,仅凭空无寸铁的双手,便轻易地一个接一个撕碎着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们,血雾接连绽放,滚烫的血泉冲天而起,狭窄的通道之中,已然被一片令人作呕的猩红所充斥。
是了,是【杀神】降临了。
那道疯狂的身影渐渐与记忆中的那个男人重叠,郑忠朝着涌进通道的人群逆流奔逃,他知道,被赋予那个称号的男人,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战胜的。
但回到船长舱之后,他还是启动了潜艇内部所有的能够激活的武器系统,关键时刻,他依旧选择了尽守职责,为了阻挡那个男人越狱,即使牺牲掉通道里的其他士兵也无所谓!
连续的爆炸声与惨叫声在走廊深处传出,在吩咐好残余的兵力守住船长舱的大门后,他走进了房间内,并在自己办公桌的抽屉中拿出了那把他视若珍宝的、在临行前被帝首陛下所赠予的银白色的手枪。空白的弹夹退出,郑忠听着门外不断响起的惨叫声,心中毫无波动
地将一枚枚子弹卡入弹夹之中。
陛下,今天,我要展现我最后的忠诚了。
一抹血红在门缝间溅出,门轴转动,浑身浴血的男人踏着红色的脚印走进房间,并停在了办公桌的对面,静静地站在那里。
“你是最后的了。”五指之间,粘稠的血液呈丝状滴落而下,郑忠能感觉到,在那被粘连的毛发所遮挡的脸庞深处,一定有一双魔鬼般的眼睛在瞪视着自己。
“放心,我不会是最后一个死的。”郑忠抬起枪口对准了男人的脑袋,并尽量不让手臂打颤得太过厉害,“我已经启动了这艘潜艇的最后一道程序,一分钟后,船身会自行解体,在这七千米深的海底,你会跟我一起被那股重压撕碎。”
“唔……那家伙的【狗】们真是一代比一代忠心,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染红的胡须之间,狰狞的微笑咧起,仿佛在为对方的行为感到可笑。
“这就叫忠诚,忠君报国!你这种怪物是永远无法理解的!”瞳仁微缩,郑忠大吼着连续扣下扳机,“尝尝忠君之人的厉害吧!怪物!!”
枪声戛然而止,郑忠猛地摔倒在地,在他身前,毫发无损的男人手中多了一只持枪的断臂,“哦?忠诚?傻子,放错了位置的忠诚,那就是愚蠢。”
“知道今天来的那个红袍人是谁吗?你可能觉得他就是那个什么帝首对吧?错。他只是那个男人圈养的死士而已,常年的训练与整容,只是为了用于某一天能替代他去到某个危险的地方传话送死罢了——比如到我的面前。”男人张开紧握的手掌,被捏扁的弹头依次掉落在桌面,“而他所传达的最后一句话是,【外面的人,和我带来的人,姑且就先用作你复出的练手对象吧】。”
“什……”顾不得断臂的疼痛,郑忠爬起身来狰狞地反驳着:“不可能!你居然胆敢污蔑那位大人,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你信或不信,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墙壁崩坏,激射的水流狂暴涌入,在郑忠即将被吞没的视线中,那个男人掀起了额前的乱发,在糊满血污的脸庞之上,一双清澈的眼睛,此时正散发着戏谑的光芒。
“我只是好奇,如果有一天,那家伙的【狗】们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一齐朝他反咬一口的时候…………那个画面究竟是多么的令人愉悦!”
一阵爆裂的轰鸣在水下随着冲击波扩散而出,大量气泡飞涌而上,支离破碎的钢材碎片在深水重压之下扭曲、变形,并缓缓地坠入深渊般的黑暗。历经二十年航行的【伊夫堡号】潜水舰艇,于今日沉没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