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已经下了三天三夜,抬眼望去,银装素裹。封州城外的官道已经看不见,厚厚的雪像一床大棉被,盖住了万物。
今天是发饷的日子,赖头三好不容易从黑市买了半斤苦酒。从早上已经喝到了中午。
酒总有喝完的时候,可是他还没有尽兴。他的舌头从乱糟糟的胡子中间伸出来,等着那葫芦口滴下的最后一滴。
“他娘的!”让酒鬼有耐心,比让男人生孩子还难,没等那酒滴下来,他就已经舔了上去。如果不是下月发饷还得买酒用,恐怕他早就把这个葫芦嚼碎了。
从第一场雪开始,城头的旗子已经换了三次。
赖头三的枪却没杀过一个人,每次他都能在最合适的时候,放下手中的枪,跪在最安全的地方。
雪在早上就已经停了,太阳也已经高悬在天上。赖头三把葫芦里塞满了雪,挂在绵裤上。
那杆破枪立在城墙边上,他现在感觉身上有些暖和了,头也有点晕乎,靠在墙上打起盹来。
此时远处的官道上,却传来一阵急促的鞭声,啪…啪…啪,一声急过一声。
一个穿着黑色小祅的年轻人,正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向城门奔来,可是无论他抡鞭再快,那马在齐膝的雪地里,也跑不了太快。
那年轻人双脚踩着马蹬,站在马上,腰里系着一条红色的腰带,胸口用红色的丝线,纹着一朵十八瓣的菊花。
人和马的头上,都冒着热腾腾的汗气。显然已经赶了很远的路,而且事情很急。
惹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天气赶路。
城门外百米之内的雪,昨天刚被扫过,所以并不像远处那么厚。
那一人一马,刚进入百米之内,就如同脱了弦的箭一样,向城门飞奔而来。
马蹄和石板相击的声音,打扰了赖头三的美梦,他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一人一骑。
很快他便精神起来,因为他看到了菊花,那人胸前的红色十八瓣的菊花。
他站起来,顾不上屁股上的需,快速跑向城门,用力的推开,巨大的木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总算在那年轻人到门前的时候,把门推开了。
他立在门边,目视着眼前的年轻人。
莫非前方的战事又有什么变故?难道城头的旗子又要换了?
“滚开!”那马到门前,并未减速。
赖头三听到喝斥,赶紧把后背贴在城门上。但是那人并没有就这么放过他,连夜在深雪里赶路的心情是非常糟糕的。
心情不好,就需要发泄。
只见那人扬起手中的马鞭,在交错的火光电石之间,啪的抽在了赖头三的脸上,接着向城内奔去。
赖头三捂着脸,很快脸上便鼓起了一条红色的道子,就像一条红色的小蛇。
“呸”他冲着刚才年轻人消失的方向,用力的吐出了一口浓痰,眼里充满了愤恨之色。
但是这种愤恨,并没有维持多久,他就靠着城门,慢慢的蹲在了地上。
他的头埋在胳膊弯里,双肩一纵一纵的,显然,比鞭子打在脸上更疼的,是他的心。
他抚摸着粗糙的枪杆,已经没有了昔日的光滑。没有人会在意一个看门狗得自尊,更何况他现在连条狗都不如。
二十年前那一战,仿佛就在昨天,又恍如隔世。
赖头三抓了把雪,抹了抹脸。长叹一声,打开葫芦喝起来。
葫芦里的雪已经融化,而且还有酒的味道。
虽然酒味已经寡淡的几乎没有什么酒味,但是有总比没有要强一些。
他又抓了一把雪抹在脸上,那火辣辣的疼痛,又变的麻木了。
“想不到呀,想不到。”
一个稚嫩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枪突然就回到了赖头三的手中,那迷迷糊糊的眼睛射岀杀人的光芒。
但是也就只是一瞬间。
赖头三又变成了那个酒鬼,一个抗着破枪看城门的酒鬼,一个任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酒鬼。
“嘿嘿,出来吧,小鬼头。”
城墙边上已经被风吹集了厚厚的雪,只见那雪堆中间,出现了一个小洞,接着那个小洞越来越大,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从洞里钻了出来。
只见他身体单薄,头发零乱,身上裹着的是厚厚的草席。
幸亏雪下的大,给了他一个雪做的狗窝,惹是雪再小一些,怕是这孩子早就冻死了。
“想不到整天吹嘘自己威振天下的中原第一枪,竟也这样窝囊。”
“你不也整天吹嘘自己封州第一机智,不也在雪窝里憋了三天?”
那小男孩也并不客气,走到赖头三身边打开葫芦就喝了一大口。
“你又买酒了?”
“你少喝点。”赖头三看那小子再次把葫芦塞到嘴里,一把抢了过来。
“从上月秀川得了封州,你的饷都不够买吃的了吧?”
赖头三抬起头,把葫芦又喝了个底干。小男孩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这还有两个菜饼子,但愿能熬到天暖和点,我再去讨。”
小男孩扒开胸前的草席,摸出两个黑色的饼子,把其中一个递给赖头三。他把这饼子贴肉放着,饼子上还带着他身体的温度。
所谓的菜饼,不过是这荒年穷人生存的口粮。是夏天时选嫩些的树叶、野草,晒干之后再磨成粉,掺上少量的薯面做成的饼。
这饼在小男孩身上已经揣了三天,他睡了三天并未舍得吃一口,若不是今天已经天晴,他怕是还不舍得吃一口。
刚才还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突然出现了十个比小鬼大一些的小乞丐,朝他们跑了过来。
为首的一个抢过赖头三的菜饼,往外跑去。立刻有四五个孩子开始追着那个抢了菜饼的孩子。赖头三看看看手中还捏着的一小块,塞到嘴里嚼了起来。
那个小鬼面对面前比自个大的小乞丐,把菜饼紧紧的抱在怀里。任由那几个小乞丐在他身上拳打脚踢,并不松手,身上的破草席也被扯乱,扔了一地。
抢到菜饼的那个小乞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几个脏兮兮的乞丐为了那个菜饼打做一团。
“去……去……去。”赖头三站起来,想赶走那几个围在小鬼身边的乞丐。可是那几个早就饿红了眼,像一群狼一样根本无视赖头三的驱赶。
饿的滋味,如果没有挨过饿的人是不能理解的。
比起饿肚子,可能死更容易选择。
这几个孩子,早就不知道饿了几天,此时又见了血,早就红了眼,一副要吃人的架势。
突然,刚才还寂静无声的石板街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赖头三本能的又缩回墙角,脸上的伤似乎又疼了起来。
只见连刚才进去的年轻人一起,一共九匹骏马,一共九个年轻人,一共九朵菊花。
一股强大的杀气,扑面而来,人马未到,剑气已来。
秀川九卫竟然全部出动了,此前还从未有活着的人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时见到这九个人。
那群小乞丐依旧在城门口打成一团,并非他们没听说过秀川九卫的名声,而是在饿肚子面前,他们早就忘了生死。
乱世人已经不算是人,饿肚子的乱世人,连鬼都不如。
那九人看到眼前的景像,并未减速,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九匹马虽然跑的飞快,但是却只有一匹马的马蹄声,他们已经训练到了步调如此一致。就连此时抽刀的动作都是一致的,并不需要交流。
九骑如风卷过,地上已经多了九具尸体,刚才还在争做一团的孩子,现在已经再也不会有饥饿的感觉。
那个为首的乞丐并没有管死去的同伙,三下五除二将手中的菜饼塞到嘴里,但他并没有能够咽到肚子里,因为一支箭已经穿过了他的脖子。
“嗖……嗖……”
小鬼还没有从眼前的惨象中回过神来,另外两只箭已经呼啸而至。
秀川九卫出手,绝对不会留下活口。
而现在整个城门洞中,只有两个活人还站在那里。
箭很快,转瞬已经到了小鬼面前。
人更快,小鬼只感觉到眼前黑影一闪,首尾相接的两只箭,竟然一起来了个直角转弯。
哆的一声,两只箭的箭镞竟然已经没入城门,之剩下两只箭尾在上下摆动着,发出嗡嗡的声音。
秀川九卫齐齐勒住了马头,一齐抽出了刀,一齐扬起了马鞭。
他们本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而且事情很重要,所以才会一齐出动。
但是现在更重要的是面前这个人,这个看起来已经站都站不稳,还需要扶着破枪才能站直的人。
其实他们没有必要九个人一齐上的,因为占领封州城的时候,他们九个人每个人都屠杀了一条街。
封州总共也不过只有九条街,这个城中本已经没有可以能够反抗他们的男人。但是他们还是一齐上了,只因为他们不想在这里耽误一点点时间。
九匹马虽然都是日行千里的好马,但是现在跑的并不快,以为他们只需要一刀,那个人身上就会出现十八个洞。
他们还需要赶路,若是跑的太快,回头总是要慢一些。
他们有这个自信,因为此前从未出现过例外。
刀已经扬起,在太阳底下反射着耀眼的光,小鬼看着青森森的刀锋,有点睁不开眼睛。
他把身子紧紧的蜷缩起来,双手用力的抱住头,控制不住的发抖。虽然有些蠢,但是这是他保护自己唯一的方式,他从无数次的挨打中,才总结出这么一个最有效的姿势。
赖头三的身子却站的更直了,他已经不需要扶着枪就能站的很直,那杆枪此时正在他的手里,斜立在他的背后。
小鬼已经闭上了眼睛,赖头三站在城门洞的中央,持枪而立,像极了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
他既然决定用这样的尊严,来迎接九把千人斩的刀锋。
但是小鬼却不忍心看着他就这样死去,这是他唯一的朋友,可是他却无能为力,所以他闭上了眼睛。
鹤唳!那是九把刀的破空之声。
龙吟!那是长枪舞动的声音。
如果有人看见刚才一瞬间的事情,这本可以成为近十年来,最精彩的一战。
小鬼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到地上躺着九具黑色的尸体,胸前本应该是菊花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正在冒血的洞。
九具实体,九个血洞。
赖头三并没有倒下,他依旧是刚才的姿势站在那里,不同的是他的身上多了九把刀。
九把刀,十八个洞,这次仍未例外。
血正顺着红色的刀刃,一滴、一滴的滴到地上。
小鬼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蹒跚着跑向赖头三。
他现在才知道,原来赖头三并不是吹牛,说不定他真的曾经是中原第一枪。
不,他就是中原第一枪。
“大叔,你不要死!”
小鬼双手哆嗦着从赖头三的腰间解下葫芦,葫芦里第二次装的雪,现在又已经化成了水。
赖头三果然还没有死,他冰霜一样的脸上,看到小鬼又出现了熟悉的微笑。他伸手借过小鬼手中的葫芦,从嘴巴里灌了进去,可是很快又顺着刀流了出来。
小鬼的眼睛已经模糊,眼泪已经留到了下巴上,滴到底下,跟血融为了一体。
“小鬼,是个男子汉,就不要哭。”
赖头三的声音有些嘶哑,随着他说话,一股血沫从他嘴里涌了出来。
“嗯,我是男子汉,我不哭。”
那小鬼嘴里说着,双手不断的在眼睛上擦着,可是眼泪还是不断的从眼睛里流出来。
赖头三慢慢的蹲了下来,一只脏兮兮的手摸着小男孩的头。
“小子,虽然我们爷俩处的时间并不久,可是你却让我过的很快乐。”
他用粗大的手帮小男孩擦干眼泪,手上的老茧擦在小男孩的脸上,仿佛记忆中父亲的那双大手。
小男孩已经不哭了,睁大眼睛看着赖头三。
“大叔本来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能再活一次,大叔已经很知足了。”
就在这时,城里的街道上,再次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很快,一队同样穿着黑色衣服的人,手里拿着长枪,向城门压了过来。
“小子,你快走!”赖头三再次站了起来,把枪塞到小鬼的手里。“江南,将军府,啸天鹰,快走!”
说完这几个字,赖头三已经向那群人冲了过去,他反手从身上抽出两把长刀,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
这是顾思城最后一次见到赖头三,他抱着赖头三的长枪,向着漫无边际的雪地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