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你是谁?”
百无聊赖的路远溜出偏房,认真把玩男爵大人家放在大厅展示的琉璃花瓶,身后突然传来惊奇声。路远吓了一跳,急忙放开花瓶,扭头去找声音的来源。
只见大厅旋转楼梯钻出来一个年龄与路远差不多大,穿着白色百褶长裙,身材高挑面容精致的丫头。
大厅水晶吊灯柔和的光打在小丫头的脸上,就像是画中的人儿。路远的心急促跳动了一阵子,低头看了看自己带着破洞补丁的旧鞋,又飞快的熄灭了不该有的心思,没有接过话茬。
“不说话,不会是个哑巴吧?”
那丫头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绕着沉默不言的路远转了一圈。后者尴尬的发现有些营养不良的他还没眼前这丫头高,更加不愿意说话。
小姑娘见路远不吱声,坏笑着走开,伸手摸向洋房大厅的一处墙角,在吊灯开关处拧了一把。
“不回答也行,那就陪我玩个游戏吧。”
大厅顶端的水晶吊灯应声熄灭,幽深的大厅迅速暗了下去,只有靠大门的那一侧还有光亮照进来。
“有鬼啊!有鬼啊!”有下人从洋房的地下室锅炉房探头出来,丫头朝下人撇撇手让他走开,继续浮夸的乱喊乱叫吓唬人,只等路远惊慌失措抱头鼠窜。
路远瞬间反应过来这是恶作剧,他有些恼火道:“骗鬼呢,不就是电灯么。”
“哇,原来不是哑巴,还知道电灯!”小丫头似乎发现了新大陆,她重新拧开现在定海县富贵家人最时髦的新玩具让大厅重新亮堂起来,又指着大厅外的花园灌木丛中伫立的一处水龙问道:“那你知道那东西怎么用吗?”
这丫头,当我是土鳖呢,你知道什么是驴牌么,你知道什么是死亡芭比粉吗?
丫头的古灵精怪驱散了路远内心的紧张和羞涩,心理年龄比小姑娘略大几岁的他得意洋洋的走了出去,在花园那个水龙开光提溜了一把,让一股自来水喷涌而出。
“水龙你也知道?”小丫头也不生气,对路远啧啧称奇,歪着头似乎准备重新认识他:“定海县贵族家里的小屁孩我都认识,你肯定不是,看你衣着也不像是谁家的私生子,你是谁?”
“我父亲叫路十二。”看这姑娘在男爵府闹腾却没有人制止,路远隐约猜到小丫头的身份,没了与她较劲的意思,转身回到大厅偏房。
“我知道路十二,他是我父亲以前的亲卫!你是他儿子,那就是路远咯。”范有则男爵唯一的女儿范子涵追着路远走进偏房,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学着大人的模样将小手靠在身后,微微抬头招揽道:“我听说你无论是新学还是旧学都很有造诣,那……能帮我写作业吗?”
别墅一楼,还没有产生阶级意识的男爵女儿一个劲的抱怨女校的作业太难了,老师们太严苛了,耽误了她去城外的庄子练习马术,还痛骂她哥哥范子昂明明学业很好却不愿意给她帮忙,最后大大咧咧的招呼路远帮她应付作业。
“路远,你当我小弟吧,帮我写作业我就罩着你,还给你算工钱,如何?”
别墅二楼的书房,范有则坐在皮革略有些泛黄的沙发上,很绅士的听完路十二的恳求,叹了口气说道:“十二,我怕是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看着路十二失望的样子,想到眼前这个汉子追随自己多年,即便他挂印出走也不离不弃,男爵大人觉得自己有必要将话说透。于是他从沙发上起身来到书桌前,抽出一封来自中郡的书信,朝路十二扬了扬:
“不是我不肯帮忙,而是全国的新学都办不下去了。”
“虽然圣白金宫和舰队街内阁官邸还没有明确的消息传出来,但是中郡祖宅那边的老大公已有书信给我,说曹中堂的北海水师吃了败仗。两艘遍全球第一等的铁甲舰虽然还在,不过配属的二等铁甲舰、一等二等巡洋舰却损失惨重。水师败了,帝国京畿就不再有海防屏障,而咱们的东郡大公曹中堂一向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此时应该在拼命收缩他的东郡兵水陆师残余精华,以保元气不失。”
“怎么会连东岸国的小矮子都打不过?”路十二大吃一惊。
范有则说的老大公自然是中郡大公范应铭。除去皇室那一系统的亲王和公爵,帝国目前仅有四位地方公爵,分别是中郡大公范应铭、东郡大公曹泽云、柳郡大公谭耀辉和原郡大公张毅。这四人均是战场上厮杀出来,以军功封爵,联合起来甚至可以动摇帝国根基。既然是范大公说的,那肯定不会有假。
作为日不落帝国的子民,路十二从没想过有一天帝国会堕落到被曾经的属国击败,更加无法理解无比强大的北海水师为什么会败在东岸人那支实力很平庸的水师手里。
路十二所在的北塘造船厂归属江南兵工厂,也曾为水师造过运兵、运煤用的蒸汽船,保养过北海水师的穹甲巡洋舰。见识过水师强盛的路十二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北海水师会打不过东岸人。
男爵大人同样有些迷茫,不过他没有回答也回答不了亲卫的提问,而是继续之前的话题。
“此次帝国战败,肯定又要割地赔款。当年东南之乱,西方列强打着复仇的旗号沿海北上,一路攻破无数海防要塞,攻入帝都。那一次咱们赔了两个属国,割了三处殖民地,加上本土五个港口被划为通商口岸、租借之地,赔偿一个亿的金镑,这次恐怕只多不少。”
“这会儿朝廷家底该是彻底被掏空了,我估计咱们县的公学都办不下去了,更遑论新学。再者,东南之乱和柳郡农乱之后,帝国有识之士有感国家贫弱,人心思变。范公顺应潮流组建工党,皇室的宫亲王以及地方好几位督抚大臣很快都加入进去,强势推行洋务运动。”
“可现在咱们泱泱大国推行洋务快二十年了,打不过洋人就算了,这次连曾经的属国东岸都打不赢,很明显洋务是在做无用功。而且此次国战是咱们小皇帝一力促成的,希望用一场大胜迎来亲政。咱们老佛爷也挪用了水师的军饷去修她的圣白金宫,一心想要办好千禧庆典。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无论是帝党还是后党恐怕都会将战败的缘由归罪到洋务运动上,作为洋务一部分的新学肯定也是跑不掉的。十二啊,新学是真的办不下去了!“
“这……”路十二知道男爵大人没有骗他——范有则自己就是工党的成员。四十多岁的汉子顿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瞬间苍老了几岁。
书房沉寂了片刻。范有则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范大公寄给他的书信又看了一遍,似乎有些犹豫,但是很快就下定决心。
“也不是真的没有办法了。”男爵大人伸手敲了敲桌子,问道:“我听说路远的旧学和新学都很不错?”
路十二痛心的点点头。
“你我都曾是军人,说句公道话,无论是范大公的中郡兵,还是曹大公的东郡兵,甚至还有东北受曹大公辖制的辽郡兵、镇压西部爱尔兰人的原郡兵,如今看来都是暮气沉沉不堪驱使。镇压那些农夫和边疆叛军还算得力,但是一到国战就远远不是外人的对手,甚至连后起之秀东岸人都打不过。”
“此次战败,朝廷颜面尽失。老大公那边得到圣白金宫里的小道消息,说老佛爷认为治国之道,在于自强,而审时度势,则自强以练兵为要。练陆军之人才,则以武备学堂为根本,练海军之人才,则以驾驶管轮学堂为根本,有意放弃帝国旧军制度,仿效全球第一等陆军强国普国,创办少年军校,则全国良家子重新编练新军。”
“这少年军校预备招收陆军步、骑、炮、工四科,海军指挥、轮管、炮位、修造四科,以三年为学期。具体名额暂时还没有定下来,不过所有学员会聘请各军随军学堂优秀教习以及普国、坚国退伍军官教导,学成后再官派出国留学。学员学成回国后,正好新军也初步练成,这批学子将作为军官投入新军继续整训,最后由朝廷组织考核验收成军。”
路十二还在沉浸在帝国再次战败的失望和愤慨中,范有则敲了敲桌子,说到了重点:
“老佛爷这法子当真不错。据老大人说,少年军校由皇室直接投钱创办,校长由皇族的亲王兼任,学员面向全国招收,通过预备考试录取。为了避免几位地方大公强硬反对,又规定每位贵族都有提名之权,无贵族提名的不得参加预备考试。”
“虽然还挂着全国招生的名头,但是既然需要贵族推荐,那肯定都会推荐自家子弟或者门生附庸参加考试。论贵族数量,他皇家至少占了三分之一还多,而且学校就建在京畿封地,入学后皇家还能就近不断施以恩惠,影响这些学员更加倾向和投靠皇室。老佛爷这一招不仅能堵住帝国有识之士的嘴,还能逐步削弱地方大公的兵权,就连一向抱团排外最厉害的海军,也能通过海军科将势力渗透进去。果然是内斗内行的行家!”
“如今地方的公侯们虽然还效忠皇室,但是谁也不是傻子,会放弃得来不易的军权。这少年军校学员集全国之力选拔和培养,以后数十年里应当是帝国叱咤风云人物的孕育之地。老大公书信里说,中、东、柳、辽、原、蒙、云七个郡各方诸侯都已经达成默契,这次会全力以赴选拔人才参与军校预考,尽可能多的占据学员名额,压缩皇族的空间。虽然我对老大人当年支持裁军的决定一直耿耿于怀,但是这次老大人亲自与我和解,希望我能为家族出一把力,我自然也要用些心思。”
“十二,一旦英东和谈结束,宫里可能很快就会有旨意决定办学,转移民间舆论。老大公决定明年夏初先举行家族内部预考,内部整合人才,到时候我让路远和范子昂一起回祖宅那边考试。只要路远能够通过,他的推荐信我一定亲自准备好!”
“谢大人!”原本都死心了的路十二楞了片刻,红着眼睛将路远叫了上来,一起给男爵大人行了跪礼。
离开男爵府的时候,路十二欣喜若狂。路远怀里揣着范子涵塞过来的作业,隐约猜到他心心念念的机会来了,也不禁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