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维一的话让方钺愣住了。
他看着画面, 突然感到一种剧烈而生动的不适感, 甚至产生了闻到了火焰独有的味道的幻觉。
“为什么这么说?”
他避开了孟维一的视线, 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不肯再看向这副火中教徒画,心中又对这句莫名其妙显得很凶残的“肮脏的灵魂需要火的净化”十分在意。
“……中世纪教廷会烧死与其教义不符的‘异端’, 这幅画的灵感来自于此。”
孟维一似乎是发现了他隐蔽的恐惧,出言解释道。
这句补充并没能让方钺的情绪好上几分, 但是他又怕自己本能的反应伤到了画家的心,便犹犹豫豫地开口夸赞道:“画得太好了, 里面人物的反应太真实了, 看得我有些身临其境。”
孟维一摇摇头, 说道:“你不喜欢。”
方钺:“……”
被看穿了。
“那就不看了。”
孟维一轻描淡写地回应了一句,然而接下来的行为显然没有他的语气这样云淡风轻——
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打火机,手指轻按开关, 上前一步抬手便要烧上这幅画的画布, 样子很是随意。
“诶!你做什么……”
方钺眼疾手快地把孟维一的手打开,打火机被甩在地上, 飞出去两米远。
天才小画家的脾气也忒大了!
只是观众欣赏不来而已, 竟然就要把技术含量这么高的画直接烧掉!
而且现在可是在画展里啊,就算他是画主人,这行为也有点太过叛逆了吧?
关键艺术中心的门口是有安检的, 他是怎么把打火机带进来的?
方钺:……
思绪百转千回,最终他还是怂怂地攥住了那只被他打开的手,小心地搓揉了两下。
孟维一的皮肤太白了, 他刚刚的动作竟然在人家手上留下了一道红印。
“你不喜欢的话,它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孟维一并不抽开手,垂眼看着方钺悠悠地“告白”道。
起码方钺把这句话视作告白了,他甚至品出了几丝甜意,诡异地感到了心花怒放。
“……这可是你的心血,而且现在在展区,你这一番操作下去会搞出大新闻的。”他哭笑不得道,“而且我挺喜欢的,真的。”
为了加重可信度他还点了点头。
说完违心话后方钺不想继续追究孟维一怎么避开机器的法眼“为非作歹”了,走过去把打火机捡起来,然后便拉着人的手赶紧离开了第二幅画的位置,继续向后面走去。
这一条廊道应该是不对外开放的,一共四五米远,大概展出了五张画。
走到第三幅画面前,方钺的神经总算放松了那么一刻。
看来孟维一的风格还是较为多变的,和前面两张明显更黑暗凶残的画有所区别,这一幅画用了大面积的暖黄色,内容是一群穿着类似骑士一样的制服的年轻人们举着武器在与另一批人抗争的景象。
看到它的第一眼,只觉其中蓬勃的生命力和鼓舞人心的战意都要满溢出来。
方钺眉头一挑,万万没想到孟维一也能画出这种让人热血沸腾而不是后背一凉的画面。
他不再出声,静静地欣赏了几分钟。
只要忽视自己在看画时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孟维一,观展体验可以说是极佳。
画面中央的骑士像是这支队伍中的主人公,他的脸上只有阳光和坚毅,举着长剑的姿势帅气俊逸,连飞舞起来的深棕色发丝都有种说不出的潇洒。
其他人的着墨明显没有他多,虽然看起来同样勇猛无畏,却都成了陪衬。
第四幅画就又是另外一个风格了。
铺天盖地的蓝引入眼帘,除了遥远的海平面上有一艘巨轮外,整个画面被海水充满,显得十分干净又舒服。
一般画中的海面很难给人体会到海水真正的厚重、壮观和神秘,但是孟维一的画作可以。
不过方钺这种没什么艺术细胞的人说不出什么鉴赏大师级别的话语,他除了觉得很美之外就没有别的想法了。
但是他似乎发现了孟维一作画的一个很显著的优点,就是他总能用寥寥几笔让画面变得异常生动,把观众带到画面中,用二维的平面给人四维的置身体验感。
方钺下午做功课时,感觉对方之前的画也很厉害,但是还没有给他这种称得上震撼的体验,想必是这段时日孟维一的画工也进步了。
可惜他似乎没有开放这一截廊道的想法,不然这几幅画曝光出去一定又会引起巨大的讨论。
最后一幅画在这每一幅画都很特别的廊道之间也就显得有些平平无奇了。
画面中有一位英伦风的年轻绅士,正坐在窗边眺望着外面的庄园。
他的桌子上有一只正露着肚皮示好打滚的乳白色长毛猫,样子十分可爱。
这位绅士的身体似乎有些虚弱,皮肤很苍白,扶着窗台的手指纤细柔软。
明明没有描绘具体的五官,却能让人看出他表情中透露出的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但是所谓的“平平无奇”也只是同孟维一的其他作品比较,单把这画拿出去看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方越本是打着与人约会的目的来的,到了这里才发现这一趟还是很有收获,他很受触动,好的艺术真的有打动人心的能力。
心中只能多次感叹,孟维一确实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美术界百年不遇的绝世天才。
“你真厉害。”
最后他忍不住眨巴着眼睛夸赞对方。
孟维一笑了笑,捏了捏方钺的手,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句赞美。
从艺术中心里出来时已经到晚上了,本来想一起去吃个饭,然而方钺参与的大创项目小组又在夺命连环call,他无奈之下只能先行离开。
孟维一家的司机把他们送回学习。
方钺刚打开车门临走时,孟维一突然又叫住了他,方钺光速地扭过头去,以为是要来一个黏黏糊糊的告别仪式。
“学校附近开了一家真人cs,这周四有空吗?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一起去……”对方缓缓开口,“你可以叫上你的室友。”
“有的。”
方钺毅然决然地点下头,就算没有他也会把它变成有的。
真人cs是他尚未企及过的领域,甚至他连游戏版的也没玩过,心中不禁伸出几分好奇和期待。
更何况他周四本就没课。
“嗯,回去吧。好好吃饭。”
孟维一温柔地笑了笑,揉了揉方钺的头发。
方钺十分怀疑孟维一是不是把他当成狗狗了,常常撸他狗头,明明是他的学弟却常常摆出迷之“宠溺”的学长感。
不过这种感觉倒不坏就是了。
他也不是什么学长学弟一定要阶级分明的年龄差至上主义。
他点头应下声,约好后天的行程后,两个人彻底分别。
晚上处理好小组项目的任务后,方钺洗过澡,拿出了心心念念好几天的神话书。
他一边用毛巾擦着半干的头发,一边再次准备出全套的翻译的工具,甚至拿了一个笔记本随时准备记录笔记。
本着一定要看懂论坛网友们的讨论的初衷,他郑重地把书翻回上次结束的那一页看了起来。
“……
深渊凝合的最后一刻,一只夜莺冲破熔浆飞了出来,此后几百年的人间诸事,皆由这只深渊之鸟生发。
……
五十年间,源头之鸟早已孕育出无数夜莺。
幼鸟啖肉饮血,成鸟寄人之躯,前者致死人血流尽失,后者人鸟一体,鸟死人亡。”
方钺吐出一口长气,翻页的手指都有几分不灵活了。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这几天晚上都在窗外看到的夜莺,好在那只鸟儿聒噪归聒噪,还有几分可爱,不像书中写得这般,纯粹是魔物的化身。
他喝了几口水便继续读了下去。
“……
分教堂之中,一位神子领尸身前往教廷,不料教廷内部混有夜莺寄生之辈。
……
神子被捕,于几日后行火刑示众,不料天降阴雨,火势却愈演愈烈,在场众人,几乎无人幸免。”
方钺看愣了。
这本书的行文叙事向来很冷淡客观,没有什么情感偏向,语句简单情节笼统,但是总能戳到他的内心。
这一段看完,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虽然作者没有明说,但是从细节上看,这位神子一定不可能是凶手。
不仅如此,后面那一句描述还让他联想到了今天下午在画展上看到的第二幅画。
一看到这句子他脑海里就有画面了,教廷人员们的挣扎和痛苦他完全能想象出来。
“几乎无人幸免”,这实在是一场完全的悲剧,方钺的心情无法控制地沉重了起来。
他今天是看不下去了。
胸口闷闷的,异常压抑。
刚好时间似乎也不早了,方钺洗漱后便上了床,罕见地在睡前看了几个搞笑视频来放松心情,然后才与孟维一道过晚安,睡了下去。
放在桌面上的神话书忘记被合上,深夜从自习室回寝的室友关门带起了一阵风,把轻飘飘的书页吹到了后面的一张,上面的内容得以展现——
“……
阴雨连绵下了三日,雨水有异,黏稠而黑漆。
心有恶念者、愚昧无知者、贪婪索取者、肆意妄为者,淋雨便生妖邪。
唯有一心向善者、明智清醒者、天真无邪者、是非分明者,存人之本性,筑文明延续。
后世称此雨为,神之审判……”
不过已经睡下的方钺是无法看见了,没有夜莺在窗外叽喳歌唱的夜晚,他早已安心地进入了梦乡。
寝室的灯被关上,书页隐在黑暗中,静静等待下一次被视见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