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大周这座京都城逐渐有了秋高气爽的韵味。
朝堂内外似乎都在盼着有人能站出来一扫景祯二十四年七月的浓重阴霾,让崭新的一个月份里能有崭新的气象,所以辅正伯陈家四爷过继子嗣的事情就成了适逢其会的引子,尽管镇国公府和礼部右侍郎府都没有往外发帖子相请,还是有不少得知消息的人主动前来观礼贺喜。
怀安侯等有爵无权的贵人都到的很早,却没有率先进门,都坐在排成长长一溜的马车里耐心等候着,不出意外的话,今天保和殿上的朝会很快就会散,其余几位大学士会不会来说不准,首辅杨公是一定会亲自到场观礼的,多等一等不是坏事。
镇国公府门前的四盏白灯笼早就被摘了去,换成了透着一股喜庆劲的大红灯笼,说实话,自从陈仲平收陈无双为嫡传弟子,然后不久陈家三爷的独女陈佩瑜被先帝景祯赐婚给如今已是宁王殿下的李敬廷,司天监已经很多年没有值得张灯结彩的喜事了,忙忙碌碌的老管家感慨万千,私下里抹过两回眼泪。
吉象坊绸缎庄的少年自卯时就被老管家接到了镇国公府,陈季淳带他去京都城外鹤鸣丘先到玄素公跟陈伯庸的陵前祭拜,回来之后还要当着观礼嘉宾的面再进司天监祠堂里历代观星楼主的灵位前磕头,做完这些就算是正式宣告认祖归宗,接下来没有什么繁琐的仪式。
这是陈叔愚的意思。
既然陈仲平跟陈无双师徒两人都不在府上,索性就一切从简吧,让那孩子给三伯以及陈季淳夫妇敬一杯茶,老公爷才刚刚过世不足一个月,没必要大肆铺张操办。
朝会辰时就散了,杨之清懒得回乌衣巷再换衣裳,在官袍外面披了件狐裘就就催促车夫往镇国公府而去,蒋之冲、卫成靖、王宗厚这些人有样学样,一时间宫门外最惹人注目的十余驾马车都往同一个方向驶去,穿过崇文坊,穿过嘉宁坊,穿过和盛坊。
陈乘风穿了一身最精神的青色绸缎长衫,腰间是早晨陈家三爷所赐的一条玉带,十二岁的少年看上去很是有一副翩翩公子的派头,站在观星楼下仰着头看去,这就是他以前只能远远在司天监围墙外面看上两眼的观星楼,好看。
水潭里的锦鲤也好看,树上飘落的叶子也好看。
折扇不离手的张正言就笑吟吟站在他身侧,伸手指着观星楼一层一层跟他介绍,一层除了那尊巨大的青铜香炉之外就是数万卷藏书,良莠不齐,其中有司天监千余年来从偌大江湖中收集来的功法秘籍,也有陈无双早年一掷千金从风流才子手里高价买回来的诗词,顺着往上说完了第六层,张正言收敛起笑意,郑重道:“记住了,观星楼七层是历代镇国公爷静修的所在,以后没有陈无双的允许授意,不能上去半步。”
陈乘风点点头,好奇道:“那我三伯和爹爹能上去吗?”
张正言知道他现在所说的爹爹是陈季淳,还是摇摇头道:“不能。”
陈乘风记在心里,又问:“那先生您能上去吗?”
张正言淡淡笑了笑,说得很理所当然,“能。”
陈乘风实在有些不理解,为什么观星楼七层连陈叔愚都不能随意上去,身旁这位姓张的先生却可以,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为什么?”
张正言拿折扇敲了敲他肩头,“以后你就知道了,不只我能上去,刚才见过的那个比你还小几岁的光头和尚也能上去。觉得闷了你可以在一楼看书,里面有些精妙剑法,多看看起码有个博采众长的好处,再就是每日要默写一遍《春秋》,风雨无阻,四爷不在这里,我会检查你这门功课。”
陈乘风顿时苦了脸,他不明白为什么承希先生要让他默写《春秋》,而且是每日一遍。
穷酸书生转身带着他朝祠堂方向慢慢走去,心里一叹,希望这孩子真能从《春秋》里读出什么是浩然正气,三爷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宫里那位姓吴的太监和西花厅,只怕会想方设法接近陈乘风,十二岁的孩子不辨是非,谁对他好就跟谁亲,难免会被有心人加以利用,司天监谁也不好明着跟他说起这些,唯独指望他自己能有正气。
水潭对岸,蹲在树下拿一截枯枝胡乱写字的徐称心抬头远远看了一眼,撇嘴嘟囔道:“什么乘风公子,真不知道陈家四叔看中他哪一点,比无双哥哥差得远了!”
小高僧空空附和着点头,他也认为即将成为司天监一员的陈乘风跟无双公子差得很远,出家人不打诳语,说差十万八千里是夸张了些,起码相差从白马禅寺到越秀剑阁的这么一段距离,那是他有生以来走过的最长的路。
以往徐称心从来不会跟陈无双叫哥哥,兴许是空空小高僧的到来隐隐让内心敏感的西河派弟子察觉到了失宠的危机,所以每次在他面前提到陈无双,都会刻意亲昵的加上哥哥两个字,彰显她跟年轻镇国公爷的关系非比寻常。
少女心思啊,最是有趣。
早早散了朝会的元玺皇帝今日心情极好,这是他登基之后第一次正式摆开天子仪仗出宫,他想亲眼看着陈季淳过继子嗣,让那个出身绸缎庄的孩子见识见识皇家威严,从而能够在他心里埋下一颗敬畏帝王的种子,如何给种子灌溉浇水就交给西花厅慢慢去做,这种事情欲速则不达,得慢慢潜移默化的施恩。
元玺皇帝给了吴廷声一年光阴,但信心满满的内廷首领太监主动缩短了让种子发芽开花的时间,说到明年正月大周正式改元为元玺,就可以让天子初见成效,司天监说是大周的,其实该是天家的才对,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听话的就没必要活在世上了,比如,那位举世无双的陈家幼麟。
等在镇国公府门外的一众勋贵猜到首辅杨公回来,却万万没料到元玺陛下会驾临观礼,听到天子仪仗中独有的号角声后,陆陆续续诧异钻出车厢,看清最前面开路净街的确实是龙吟营甲士,都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让自家车夫立刻把马车赶到远处去候着。
跟天子銮驾争道,这要是被御史台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长舌妇参上一本,可是死罪。
直到元玺皇帝笑着走下御辇,在满身甲胄的龙吟营营官萧静岚带领下进了镇国公府正门,眼力不错的怀安侯才见着身着正一品绛紫官袍的首辅杨公缓缓走来,身后同样身穿官袍的无一例外都是殊荣至极的绛紫,文华阁大学士兼领吏部尚书蒋之冲,武英阁大学士兼领兵部尚书卫成靖,文渊阁大学士王宗厚。
除至今悬而不设的朝天殿大学士和远在凉州的武泰阁大学士郭奉平之外,两殿四阁大学士身在京都城的四人联袂齐至,再往后就是户部尚书古正明、礼部尚书王盛怀领衔的一众紫衣文官,怀安侯看得眼角不断抽搐,亲娘哎,这是小半个朝廷都到了?
林秋堂高高坐在观星楼六层上,从窗口往下俯视,陈家大部分人都出来跪迎天子驾临,说是大部分,是因为水潭边的空空小和尚跟徐称心两人懒得理会,再就是人群中没见着裴锦绣和那穷酸书生的影子,想来是有意无意避开。
元玺皇帝笑着说了声平身,而后往观星楼上看了一眼,林秋堂坦然站在窗口不闪不避,东海孤舟岛不归大周一十四州管辖,即便归他管,这位帝王的圣旨对江湖而言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可第二个抬头朝他看来的人,就让林秋堂不得不重视了。
十一品剑修萧静岚,眼神里似乎都有凌厉剑意。
故意身穿明黄龙袍而来的李敬辉笑着看向站起来以后明显不知所措的陈乘风,这位少年往常在吉象坊能见到最大的官无非就是五城兵马司趾高气扬的副指挥使大人,偶尔跑去白狮坊看热闹,能见着几位叫不上名来的贵人也都是隔着很远看一眼,哪里见过天子龙颜,双手紧张得下意识攥成拳头不停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元玺皇帝偏偏很有兴致跟他说话,上前几步,伸手拍了拍他肩头,和声道:“难怪季淳爱卿如此看重,是个眉清目秀的好孩子。朕问你,可知道司天监是什么地方?”
陈家四爷顿时心下一沉,糟了,提前没料到元玺皇帝会来,还没来得及教这孩子如何应对。陈乘风不由自主去偏头去看陈季淳,却见血缘相连很是浅薄的爹爹神情肃然默不作声,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正犹豫间,又听见平易近人的陛下笑了声,“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说对了有赏,说错了朕也不会怪你。”
有这句话,陈乘风才敢开口,学着说书先生的说法道:“司天监···是大周的定海神针。”
李敬辉微微一怔,旋即龙颜大悦,畅快笑道:“说得好!司天监,正是大周的定海神针!吴公公呢,把朕提前备下的礼物赐给他,既然是镇国公府陈家的子嗣,怎么能没有一柄趁手的好剑?”
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出来,元玺皇帝刻意在“大周”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可惜陈乘风听不懂话里隐含着的意思,眼巴巴看着吴廷声手里捧着的一柄长剑。
李敬辉伸手把那柄剑接过来,抽出三寸剑身,笑道:“司天监虽有不少珍藏,但这柄天品剑是朕赐给你的,记好了,此剑以后就叫做···尽忠。”
陈季淳心里咯噔一下,抬头去看天子脸色,元玺皇帝正巧也在看他,君臣两人心思不同,神情却是大同小异的微笑,陈季淳不敢长时间跟他对视,挪开目光诚惶诚恐道:“乘风,还不跪下谢恩?”
老管家快步上前在那少年耳边轻声交代两句,陈乘风立即依言双膝跪下,两只手高高平摊着举过头顶,“乘风叩谢皇恩,愿吾皇万岁。”
刚刚接过剑,镇国公府门外就响起一阵笑声,“巧了,我也有柄剑要赐给这孩子。”
元玺皇帝的脸色瞬间有了变化,不用回头去看,他也知道来人是谁,陈家三爷暗自叹息一声,就知道今日不会太过平静,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谁也拦不住。
宁王殿下几步跨进镇国公府正门,手里果然提着一柄剑,众人纷纷行礼口称见过殿下,楞楞的陈乘风跪在地上去看,见来人长相与天子有几分相似,气度却更加潇洒,刚在想这位又会是谁,就听得陈季淳在后面轻声提醒,“见过宁王殿下。”
李敬廷笑得如沐春风,进门先朝身居帝位的皇兄行礼,又朝人群中的陈叔愚口称岳父大人,转身朝杨公等人一一拱手,这才走到陈乘风身前,弯腰伸手把跪在地上的少年拉起来,“你我是平辈,本王是你姐夫,不用跪拜。喏,这柄剑你拿着,不比陛下赐你的尽忠差,就是没有个名字,听说你是读过几本书的,有兴致了自己取个好听的名字就是。”
元玺皇帝赐的剑叫做尽忠,宁王殿下赐的剑偏偏没有名字,这就足够在场诸位重臣咂摸了,只是怀里捧着两柄好剑的陈乘风,彻底陷入呆滞,好在似乎根本没人注意他这位今天的主角,躲在远处看着这一幕的张正言,冷笑之余又是一声叹息,这孩子从一进镇国公府,就注定了会被人当做是一柄剑。
不管这柄剑将来刺向哪里,希望他能明白,江湖中威震八方的永远是用剑的人,而不是一柄剑。
陈家三爷悄悄扯了扯陈季淳的衣袖,兄弟之间的默契让后者立刻明白了其用意,三哥是想尽快结束这一场热闹,以免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忙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宁王殿下屈尊驾临,臣实在感激不尽,也不敢耽误杨公、蒋公等诸位大人日理万机,请移步陈家祠堂观礼。”
元玺皇帝对宁王李敬廷的到来表现得很漠然,点头嗯了一声,朝镇国公府松柏青青的深处走去。
陈季淳带着那少年进祠堂跪拜历代观星楼灵位,禀告祖宗陈家后继有人,然后很快就领着他走出来,老管家早备好了茶水等着,陈叔愚正妻早逝,按理说这第一碗茶是该陈家三爷独自从陈乘风的手里接过来,可不知为何,陈叔愚突然让人去找来毫无准备的裴锦绣。
所以第一道茶就变成了两碗,元玺皇帝微微皱了皱眉,没有多说。
第二道茶,陈季淳夫妇接在手里,刚要说几句勉励他日后上进的话,突然听见陈家三爷咦了一声,紧接着在场众人都察觉到一道锋锐剑气正从远处以狮子搏兔之势俯冲而来。
“在下无礼,想借宁王殿下项上人头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