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名声不论好坏,都是靠所做的事情一桩一件累积而成。
摸着良心说话,如今江湖中不管何等水浪滔天,都没有人敢再拿着陈无双当个泥丸子揉捏,身穿蟒袍斩玄蟒、万军阵中诛谢贼两件事情,就足以让那些最向往快意恩仇的游侠儿心甘情愿替他美言扬名,千万年来,世人都是仰慕强者,再过去千万年,也是一样。
但宫闱和朝堂毕竟不同,至少在陈无双挑明立场要掀翻大周王朝之前,即便再撕毁一次圣旨,司天监观星楼主名义上也还是李家的臣子,也就是说,还要遵循三纲五常里君为臣纲的教条,这就是那位太子殿下仍然企图用先帝遗诏的名头,来强压陈无双接受天家赐婚的底气。
只可惜司天监这位素来骄纵的公子爷,显然不打算跟非要逼着他讲道理的人讲道理。
从刻着“如朕亲临”四个字的金牌摔在地上开始,那位不知姓名的十品修士就脸色格外难看,陈无双对天下繁如星河的剑法流派其实所知不多,看不出他那柄剑上如同炽热烈焰一般的真气是出自哪门子殊异功法。
眼见三尺焦骨牡丹青光越来越盛,在陈无双剑意激荡起来的烈风中,曾作出二十八局《拾浪集》的陈季淳并没有出声阻拦,他的自信在于,鹤鸣丘上这十数个不速之客,定然不是受哪一位居心叵测的皇室宗亲或者朝堂重臣指使,而太子殿下就是再没有脑子,至少也能拎得清轻重,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授意宫中供奉高手把司天监往绝路上逼。
换而言之,那位十品修士也好,还是后来的十余位四境高手也好,要说那位只把所谓帝王心术学了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太子是咽不下玄武营亲军重伤三十余人的一口气,想要借机立威或是给陈无双一个教训的话,还在情理之中,想杀司天监新任观星楼主,他不见得真有这份胆量。
如此一来,陈无双修为固然是落个下风,可即便今日没有苏慕仙那头凶兽黑虎在鹤鸣丘,只要陈无双一出手就仍然能稳占上风,原因在于年轻观星楼主敢下死手夺人性命,对方不敢。
一者出手毫不留情,一者出手心怀忌惮,对陈无双现在八品的境界而言,几乎是高下立见。
显而易见,邋遢老头常半仙也看出了关键所在,摘下肩上背着的酒葫芦,坐在陈伯庸坟前,喝一口洒一口,嘴唇微微张合,不知道跟阴阳两隔的老公爷在说些什么,招手又把想着在众人面前一展紫霄神雷诀风采的许家小侯爷叫了过去,让他跪在坟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平公公身形飘忽一转,隔在陈无双与那位十品修士两人中间,唏嘘道:“老公爷在世时,跟咱家在朝天殿外提及过一次,要论对大周的功劳,陈家这一代兄弟四人中要以仲平先生为最,因为他替司天监找到一个再好不过的嫡传弟子。老公爷一生行事坦荡磊落,对大周的忠心天日可鉴,无双公子莫要一时冲动,让老公爷所托非人。”
陈无双嗤笑一声,“平前辈说的这些话里,也就一句能让公子爷听着顺耳。不必天日可鉴,我师伯对大周如何,死在北境城墙之外的一万玉龙卫就是明证,但大周皇家是怎么对待我司天监的?自我师伯以年近古稀的高龄远赴雍州,景祯陛下可有一道慰问将士冷暖的旨意?保和殿可有商议过调集兵力驰援北境?可惜了我师伯,一力坚守着陛下自己都弃之如敝履的雍州,为保百姓平安陨落于北境,皇家倒连个应有的国葬规仪都吝啬不予,这是什么道理?”
老太监登时哑口无言。
陈无双的气势似乎根本不受八品境界局限,仍然在逐渐持续攀升,“我要葬他老人家入土为安,莫说是玄武营拦着,就是太子殿下亲自摆驾永定门前拦着,今日也不会有第二种结果,陈无双敢在会仙楼前断了二皇子的佩刀,就敢一剑劈了他李敬辉的车驾,平前辈,你信是不信?”
“大胆!目无尊卑,陈无双,这便是你的取死之道!”不知为何,那位修为远高于司天监众人的十品修士,竟然会觉得陈无双的不断积势让他有一种强烈的不安,而且,他见过宫中密探从凉州井水城南昼夜加急传回宫城的锦帛,知道陈无双当日能一剑斩杀谢逸尘,是因为面前这头黑虎缠住了一位与他境界相仿的修士,眼下真正对上这么一头凶戾气息滚荡不休的凶兽,他委实没把握能够力压这畜生一头,至于身后那些得到信号疾速赶来壮声势的四境修士,恐怕没有一人是陈无双的对手。
所以,他不想再等下去,他要逼着平公公也卷进这场风波中来。
一贯只听命于先帝的老太监如果肯全力出手,哪怕是只缠住那头可恶黑虎十息功夫,他都有把握能把目中无人的观星楼主生擒回宫里,届时,接旨不接旨可就由不得他陈无双了,进一步他是明妍公主的驸马、太子殿下的妹夫,退一步皇家也可以挟他而制司天监。
这可是先帝在时,都未曾有过的绝佳时机。
黑虎本就是面对十二品阎罗君都敢悍然扑击的凶兽,那人一句话,顿时激起了黑虎天生的凶性,怒吼一声山林震动,四爪猛然发力,庞大身躯高高跃起,笔直朝他扑去。
那位正中下怀的十品修士居然像是吓懵了一样不闪不避,最不愿意看到这一幕的平公公无奈出手拦下黑虎,绕着身周灵动翻飞的数枚铜钉形成严密守势,跟黑虎的利爪相互碰撞,刺耳声响中磨出一串四溅的火星,急道:“三爷,千万劝住无双公子,莫要自误!”
尽管陈叔愚多年来不曾亲自跟人交手做生死搏斗,但轻易一眼就看出来,平公公确实没有要跟司天监撕破脸的意图,兔起鹘落间跟那头黑虎硬拼五六招,一招一式都不见半点攻势,显而易见,太子殿下给平公公和那位十品修士两人的旨意有极大区别。
十数位后来的四境修士底细瞒得住陈无双,却瞒不过长久以来枯坐祠堂执掌玉龙卫的陈家三爷,他早看见那些衣着各不相同的人,被风吹起的衣角内侧都用寥寥几线很是古拙的笔法绣着一丛跳动的火焰,这是景祯皇帝二十四年中培养出来的密探。
景祯皇帝刚驾崩,太子殿下就迫不及待地让这些密探浮出水面,由此可见,李敬辉此人的城府心计,比之其父皇相差甚远,几乎不可同日而语。
光这一点,大周气数将尽的说法就不是空穴来风。
传承越久的豪门世家,越怕一代不如一代的局面。
陈叔愚对老太监火烧眉毛的苦劝置之不理,转头看向身侧擎剑在手跃跃欲试的裴锦绣,柔声道:“好在陈家有无双,二哥的眼光,天下无人能及。”
坟前盘坐的邋遢老头心怀怨怼,轻声冷哼道:“当年要不是你二哥捣乱,这无赖小子早就归为老夫门下,在江湖中纵马扬鞭逍遥快活,谁管他娘的李家是死是活!”
说闲话的功夫,那位十品修士终于霍然出手,长剑上的热浪隔着很远就让陈无双觉得脸皮发烫,赤红剑光顷刻间盖住焦骨牡丹漾出来的迷蒙青光,剑锋所指不是咽喉心口等致命处,而是年轻观星楼主的右手腕。
意图再明显不过,他要一剑挑落那柄焦骨牡丹。
仗剑上前相助的裴锦绣、墨莉、慕容百胜、大寒被那人身后的四境修士各自拦住,陈伯庸坟前不算宽阔的明堂中光华闪烁剑气交错,倘若有外人路过这里驻足观战,一定会觉得剑修之间过招要比黑虎跟老太监的拼斗更有看头。
数千年来的江湖,始终都是以为数众多的剑修为主流。
崇文坊说书先生嘴里,常有天资绝伦的少年英雄仗剑越境杀敌,甚至在一套流传极广的故事里,书香气化作潺潺流水的江南苏州,曾有一位姓刘的少年能以三境胜五境,一剑劈开仙人掌势所化的华山,坊间不少舞着木剑的孩童都对此深信不疑,恰好姓刘的更是兴奋莫名,恨不得自己也能说通爹娘再也不去私塾念书,学着故事里的那位少侠行走江湖惩恶扬善。
这种故事陈无双起了兴致也会去听一回,只是不喜说书先生每次说到紧要关头都戛然而止,一摔醒木说什么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十年在京都城游手好闲,竟然至今都没不知道那姓刘的少年英雄最终是个什么结局,不过现在看来,都不重要了。
不难猜测,写出这个故事的十有八九是个想当然的诙谐书生,越境杀敌这种事情,是个笑话。
甫一交手,陈无双就发觉自己先前缓缓蓄起来的气势被瞬间冲散,如果说自身八品修为的气机能比作是一场滂沱大雨,那对面十品修士的气机就是楚州、云州交界处那条水流湍急的云澜江,见微知著,当日他第一次要去保和殿时,拦在路上的萧静岚虽然一剑伤了他肺腑,却还是留了手。
陈无双不是第一次跟五境高人交手,除了兵部那位已然升任龙吟营从四品营官的员外郎,杨柳城外一路把他追到大漠里的厉掌柜也没有全力出手,两者都存了惜才爱才的念头,才让年轻观星楼主有了能与五境高人一较高下的信心。
可这种信心,在眼前同样用剑的十品修士面前,瞬息荡然无存。
第一招,陈无双的剑气就被逼得散不出六尺以外,好像周身都被那人雄浑至极的真气层层裹住,无形的牢笼既砍不破也刺不穿,满腔剑意被压制在逼仄的空间内郁郁不得出,这种感觉像是有一口气塞在胸腹之中,咽不下又吐不出,气闷无比。
饶是如此,陈无双能化解他第一剑的攻势,也让那人惊咦一声,而后就是不屑的笑声。
仍刺向陈无双右手腕的第二剑接踵而至。
这一剑要比第一剑更快更烈,暂时无计可施想不出该如何破解的陈无双脚下碎步一错,倒退处近一丈,尽可能顶着那人气机牵制拉开距离,正犹豫要不要以可破万法的剑十七应敌,突然听见一人爽朗大笑,“傻小子,在江湖闯下偌大名声,还不知道以圆应柔的道理?”
真传一句话,陈无双醍醐灌顶。
对方的剑术是烈,可环绕在自己身周的那层气机却是以柔克刚的路子,也就是说那人将剑式与气机分成两用,刚柔并济间不仅力压陈无双的青冥剑气,还能将这位新任观星楼主的气机困在方圆六尺之内,从而让他觉得一行一动都束手束脚,有力气却难以肆意施展。
一点就透的陈无双自知短时间内很难悟透这种分而两用的法门,这也是他修剑以来先入为主的原因,在白马禅寺两次得当世剑仙苏昆仑指点,学到手的都是如何将自身剑意、真气融为一体,陈仲平那不靠谱的老头压根就没教过他剑法,青冥剑诀还是谷雨代为传授,天香剑诀则是从花扶疏那本心得册子里悟出来的。
但陈无双却很快就想到一种不必分而两用也能应对此时困局的法子,骤雨庄四百二十七幅图画构成的那套剑法,不仅招式行云流水攻守兼备,而且最精妙的地方在于招式衔接圆润自然,刚好能让十品修士的以柔克刚无处施力。
焦骨牡丹如长鲸吸水一般敛起扩散出去的剑光,陈无双右脚在地上重重一跺定住身形,吐尽胸中郁积的浊气,侧身让开对方长剑刺来的轨迹,正手变反手,三尺青锋旋而掉转剑尖,后发先至去崩那人火红剑身中段。
铮铮剑鸣。
毕竟是十品剑修,仓促间也能看出陈无双这一招剑法中隐藏着至少数十种变化,登时撤剑,仰头看向鹤鸣丘高处,“阁下是哪位?与司天监有旧?”
出声提醒陈无双的那人纵声长笑不止,“非但与司天监有旧,挡了你两招的笨蛋小子,是我孤舟岛的女婿。林某来得还不算太迟,否则以后他娶了我墨侄女,肯定不会情愿叫林某一声师伯。”
一人从鹤鸣丘峰顶纵身跃下。
墨莉循声看去,惊喜道:“掌门师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