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十,至夜戌时。
剑斩谢逸尘之后,在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皆是声威愈隆的陈无双回京,仗着一袭五城兵马司无人敢拦的团龙蟒袍叫开城门,两驾过青槐关从凉州而来的马车长驱直入京畿重地,偏转方向往南,鞭催马蹄,直奔镇国公府。
几乎是与此同时,内廷首领平公公传天子口谕,召保和殿大学士杨之清、文华阁大学士蒋之冲、吏部尚书孟春生、户部尚书王宗厚、兵部尚书卫成靖、礼部尚书王盛怀为首的十余位紫袍重臣进宫面圣。
大周祖制,非朝会不开保和殿,这些匆匆换了齐整官袍而来的大人物进宫之后才知道,继位称帝二十四年以来,景祯陛下这一回竟破天荒于寝宫养心殿召集臣工议事,尤其是宫内亲军侍卫一改往日懒散倨傲模样,刀甲肃然。
执掌六部之首的吏部堂官尚书孟春生年事已高,从大周景祯二十二年冬就上过折子乞骸骨还乡,至今都未得天子首肯,十日朝会里有八日称病在府,大小事宜尽都交由正三品的左侍郎做主,已有近两年不曾踏足宫闱帝苑,倒立刻就在目光锋锐冷冽的亲军侍卫身上,嗅到不寻常的意味。
杨之清虽孱弱怕寒,但腿脚要比一辈子盼而不得两殿四阁大学士殊荣的孟春生利落,年迈不堪任用的老尚书跟不上他脚步,见平公公那身深青蟒袍刻意与众人拉开丈余距离,喘着粗气一把拽住首辅大人衣袖,低声道:“杨公慢走。”
他这一声慢走,拽住了所有人的步履匆匆。
连一贯奉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蒋之冲都放慢步子,这位文华阁大学士深谙独善己身之道,以往在朝堂上除非景祯皇帝点名垂询,否则绝不肯多说半个字,因此常被京中未考取功名在身的气盛士子很是不敬地戏称为“紫衣榆树”,暗讽他尸位素餐,对不住当朝一品的俸禄。
杨之清回头凝视孟春生一眼,不着痕迹地从他手里抽回衣袖,略微走慢些,轻声道:“孟大人有何指教?”
老尚书以宽大袍袖遮着嘴咳嗽两声,四处看了眼,似乎越往宫闱深处走,道路两旁捉刀而立的威武亲军将校就越多,不时有十人为一队的侍卫手执灯火往来巡视,宫女跟宦官都是低着头紧贴墙根急急行走,这让他更坚定了心中猜测,尽量压低苍老嗓音,道:“不敢。下官是想问一问杨公,陛下近些日子,龙体可还康泰?”
首辅杨公的目光从身后一众同僚脸上扫过,避而不答道:“孟大人稍后就能亲眼见着陛下,何必这时候急着问杨某,要问,也是去问太医令楚大人才合适。”
孟春生顿时心下一凛。
为官一生未有结党营私之举的杨之清,在朝堂和士林中素来有平易近人的一致好评,而且身居吏部尚书之职的他与其师程公乃是同年登科,即便是自矜首辅大学士之尊,杨之清也一向对他姓孟的两朝元老以礼相待,还是第一次让他碰了个钉子。
孟春生踉跄两步,抬头看向被宫墙切割成块的夜空,层云遮住月光之外的半边天际,像是正在酝酿一场夏末秋初的暴雨,喃喃道:“要···变天了。”
户部尚书王宗厚装作没听见这句祸从口出的呢喃,皱眉与他擦身而过,跟在杨之清与另一位大学士身后,稍作迟疑,还是开口轻声道:“进宫前,下官听人说观星楼主陈无双已至京都西门外,估摸着五城兵马司的人不敢拦他,这时候兴许已经进城。”
杨之清看了眼前面平公公的背影,停住脚步缓缓转身,眼角余光掠过蒋之冲清瘦脸庞,沉声道:“我有一言,请诸位同僚谨记于心。今夜入养心殿面圣不同以往,若是陛下不主动提起,诸位最好不要谈及司天监,为人臣子当忧陛下所忧、利社稷所利,万不可恃宠而骄,君前失仪!”
言罢,杨之清不管众人作何心思,转身继续跟着平公公往景祯皇帝寝宫走去,只是在撩动衣角的夜风里,好像听见那位久侍君侧的内廷首领叹了口气,隔着太远,他不确定那一声到底是耳听为实,还是恍惚中先入为主的臆想。
卫成靖突然冷不丁想起一个人,不久之前在保和殿文武百官面前愤而辞官告老的邱介彰,粗略一算已有数月不见,不知那位风骨硬朗的老大人,在四季如春的云州过得好不好,想来应该是不错,杨公既然肯冒险瞒着天子救下他,就不会把人往火坑里推。
暗自唏嘘不已,江湖上是生是死痛快无比,一剑削过去人头滚落,总比朝堂杀人从来用钝刀来得慷慨,也许捱过这一夜去,再等个十年八年,云州还能有他姓卫的一处容身之地,说什么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京师花,中州偏北,开出来的花能有天南云州娇艳?
古往今来,帝王最会的无非就是牛不喝水强按头。
有孟老尚书碰了个钉子在前,一路上谁也没有再去触杨之清的霉头,走到养心殿前,连内廷首领太监都得亮出一面纯金令牌,才能带着十余位朝堂穿紫的大员经过冷着脸的侍卫把守,几乎是每隔十步就有一道人墙,数千亲军将偌大一座养心殿团团护在中央。
尽管摘去腰间双刀,没有“如朕亲临”令牌的二皇子殿下,仍被拒之门外。
面色阴沉站在离着外围亲军侍卫四五丈远的地方,眼睁睁看着平公公将杨之清等人引入养心殿,李敬威此时有些后悔,后悔不该把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骑兵留在凉州,进京时该奏明父皇带兵进京,那就不会有现在孤掌难鸣的境遇。
可惜现在,他想出京也出不去。
四境修士的灵识很敏锐,最近几天,明显察觉到他暂居的昆珑宫外多了数道陌生修士气息,昆珑昆珑,时至今日才意识到,自己那位德才皆不算上等的太子皇兄,是要把他李敬威这条原本可以一飞冲天的真龙,困在宫城之内。
往日恭谨伺候着帝王起居的妙龄宫女都不见了踪影,燃着炭炉的养心殿里仅有两个年轻宦官守在一左一右守在外堂,照得满室亮如白昼的灯火中,熠熠生辉琳琅满目的瓷器、玉器,尽管哪一件拿出宫都价值连城,却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半分天家雍容贵气。
有的只是寒彻骨髓的阴冷森然,和死寂沉沉。
殿外还是夏末晚风,殿内倒满是萧索之秋意。
身披轻裘的杨之清不禁掩了掩怀,看向身侧文华阁大学士蒋之冲的侧脸,他记得这位出身苏州官宦世家的读书人,当年高中榜眼得意入仕时,先帝曾赞他策论用词剑走偏锋,尽洗士林只会称德颂圣的轻浮之风气,锦绣文章可垂百年,因此特意压着他的官衔多加磨砺,留给景祯皇帝重用施恩。
改元景祯之后,汇聚天下英才的朝堂都在等着看蒋之冲要怎么施展胸中抱负,他在工部尚书任上时确实多有为人称道之举,致力于完善大周王朝驿路、水利,亲自以正二品之尊前往青州、苏州兴修运河,如今陛下的密探能及时将各地消息传回宫城,还要得益于他在《大周皇舆图》上增设的一百三十一条驿道。
不料在得了文华阁大学士的殊荣之后,蒋之冲突然在年富力强时急流勇退,多年以来在朝会上不献一策、不建一言,从今年正月到现在,杨之清记得这位形同泥胎木塑的同僚只上过一封折子,劝景祯皇帝珍重龙体,不可过于操劳。
平公公示意众人等在门外,不多时,却是面色沉凝的太医令走出来。
杨之清皱眉仔细端详楚鹤卿的神色,轻声唤道:“鹤卿?”
这位极少在江湖上走动的十一品剑修点点头,伸手示意首辅杨公借一步说话,往灯火稍暗的角落走了几步,回头看见众人都跟了上来,无奈苦笑道:“诸位大人,请恕鹤卿无能。”
短短一句话,石破天惊。
不等杨之清开口发问,楚鹤卿伸手抹了把脸,可惜抹不去疲惫之色,“前日,平公公就派人去鹿山传旨请空相神僧进宫,可整座白马禅寺门户森严,派去的两位四境侍卫踌躇一天,竟然连山门都进不去,说实话,陛下龙体已然···油尽灯枯,若是空相神僧肯来,跟下官还能还能有个集思广益的商量,只凭下官一人,实在是···无力回天。”
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顿时不绝于耳。
楚鹤卿摇头叹息道:“医者能治病,却委实改不了命。任平生进宫斩去陛下寿数的那一剑,致使陛下体内经脉日渐枯萎干涸,前几日在朝天殿议事时,下官就觉察到陛下有回光返照之兆,平公公与我渡入陛下体内的真气有如泥牛入海,用尽浑身解数,也不过能勉强为陛下留住一口气机不使断绝。今日酉时,陛下醒转过来,自知大限将尽,故而请诸位大人来···来听遗诏。”
杨之清伸手使劲攥住太医令手腕,沉声问道:“无计可施了?”
楚鹤卿双眼含泪,垂下头,声音细不可闻,“若是南海段百草此时在宫中,或许···或许还有法子能为陛下续命十天半月,下官···”
杨之清颓然松开手,那位据说医术冠绝天下的神医行踪飘忽,甚至根本就不在大周一十四州疆域之内,听说当年苏慕仙的弟子沈廷越用尽手段四处打探,都找不到他究竟在哪里,凭养心殿这群文臣,仓促间能去何处找他?
楚鹤卿深深呼吸,“陛下正在里面跟太子说话,稍后诸位大人进去,切莫惊扰圣驾,陛下至多也不过···不过一刻钟的光景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哀,杨公···”
说到最后,太医令语气中竟然有了恳求情绪。
杨之清点点头,“君臣相交二十余年,老夫与诸公,当恭送陛下最后一程。”
话音刚落,被楚鹤卿掩上的房门轻轻推开,一身明黄蟒袍的太子悲戚戚走出来,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泪痕,轻声唤道:“父皇有旨,请列位臣工于龙榻之前面圣。”
杨之清应了声是,脱去轻裘交由楚鹤卿代为保管,双手正了正头上官帽,拂去绛紫官袍上褶皱,率先走进那扇从未有外臣踏足一步的雕龙木门。
龙榻一侧,平公公默然低头垂泪,另有两个杨之清素昧平生的人物站在旁边。
此时谁都没心思去探究那二人的身份,杨之清躬身碎步走到榻前,一撩衣摆双膝跪地,叩首道:“臣杨之清,奉旨率文华阁大学士蒋之冲等,叩拜吾皇圣安。”
勉强倚靠几床明黄龙纹缎面棉被坐直的景祯皇帝脸色枯黄,一双眸子深陷眼窝,早已不复往日神采,毫无半点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虚弱道:“诸位爱卿,且免礼平身吧,朕···有些事情要交代。”
杨之清不起身,其后的所有人都不敢免礼。
首辅大人挺直腰板,仍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看了眼年纪四十余岁的天子,五味杂陈,“臣等跪着听旨。”
景祯皇帝微微弯起嘴角,奉诏而来的这些人里,只有兵部尚书卫成靖与他年纪相仿,要先走一步撒手人寰的却偏偏是他。
雄才大略,奈何天不予寿。
“朕···自束冠之年践祚,历二十四年,与这大好人间终有一别,众卿不必悲戚。朕遗诏有三,病体不能手书,劳烦杨爱卿一一记下,代为草诏吧。”
杨之清沉沉应声,“臣,谨遵圣谕。”
“其一,朕殡天之后,大周皇位传于储君。敬辉治国之才、治学之才都远不如诸卿,好在心性纯良醇厚,不至于使百姓受苦,日后还望众卿一如既往,好生辅佐。”
跪着的众人齐齐低头,“臣等,奉旨。”
“其二,朕最宠爱明妍公主,临终之前她却恰恰不在朕身边,可惜可叹。朕退一步,诸卿也退一步吧,准司天监观星楼主陈无双承袭镇国公爵位,赐婚明妍公主。杨卿,朕宁可身后落一个刚愎自用的骂名,也要让那混账小子做朕的女婿,你···可还拦着?”
杨之清听景祯皇帝的语速越来越快,心知这一次的回光返照,楚鹤卿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再为他续命了,只好无奈点头,“陛下圣明。”
即将大行殡天的九五之尊,将无力的目光挨着投向王宗厚、卫成靖等人,文华阁大学士蒋之冲第二个出声,“陛下圣明。”
两位当朝大学士出声,此事就算是一锤定音,再无转圜余地了。
景祯皇帝呼吸忽然开始变得粗重漏风,皮肤松垮的脖颈上两条青筋挑起,“其三···朕···朕要想想···”
垂着头的众人良久听不见下文。
心有所感的杨之清抬头看去,见老泪纵横的平公公探身上前,轻柔伸手合上景祯皇帝的眼帘,深吸一口气,“陛下殡天!”
声传宫闱,殿外骤然起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