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蓉接过慕容百胜手里的瓷瓶,轻声叩门。
已经听见外面动静的陈无双长长吐出一口气,开门把单蓉让进屋里,扯起嘴角露出几分安心的笑意,平静的语气中压抑着满腔无处发泄的怒火,“烦请婶子先替我照料墨莉和小满。”
魁梧女子立即答应,断然道:“公子放心,我寸步不离。”
陈无双嗯了一声,抬腿用脚尖将双剑修士范元孝的尸身挑出房间,然后提着那柄剑身透亮不沾血迹的焦骨牡丹缓缓走出,凝为实质的神识瞬间呼啸如浪潮般远远散开,那道湛蓝剑光确实是许久不见的沈辞云,怀里揽着彩衣一路疾行。
略作沉吟,陈无双就认出了沈辞云身后那些追兵其中几人的气息,从御剑术上来看,其中一道碧绿剑光正是驻仙山的松风剑诀所化,好在青衫少年已经感知到贺安澜、马三爷等人的熟悉气息,正奋力朝骤雨庄而来。
陈无双冷声一哼,转头交代道:“存良,你去看好那狗日的兔儿爷,不用管这里的事情。”
祝存良点点头,噙着一丝冷笑回身朝远处走去,刚才他给谢萧萧止血时就探查过他伤势,胯下该有的东西已然被剑气炸成血肉模糊,失了一条右臂,也许是真应了祸害活千年的那句老话,兔儿爷很是命大,那由后心刺入的一道剑气竟险险擦着心脉而过,并未伤到他脏腑,只要止住血就死不了。
众人纷纷跃上屋顶朝东北方向看去,骤雨庄上顷刻间腾起来的强横修士气息,逼得沈辞云身后追兵的速度为之一缓,陈无双最后一个跃上高高围墙与五境刀修厉掌柜并肩而立,深吸一口气,扬声唤道:“辞云!”
被追得几乎无路可逃的青衫少年始料未及,竟然会在狼狈至极的局面中柳暗花明,咬紧牙关以体内所剩不多的真气催持着古剑却邪全力冲刺,近三百丈距离眨眼间一抹而过,湛蓝剑光终于落在离贺安澜不远处的屋顶上。
本该身轻如燕的八品剑修,愣是重重踏碎十余块质地坚硬的青瓦,才踉跄稳住身形,扶着怀里咬着嘴唇不肯抬头的彩衣,悲声道:“师父···”
以陈无双神识之强大,立时就察觉到原本论真气之雄厚远胜于寻常八品修士的沈辞云,体内连丹田带经脉已经到了接近油尽灯枯的凄惨地步,可想而知,带着彩衣躲避那些修士追杀的这一路走得多么艰难险阻。
碎瓦稀疏坠地。
陈无双身形如长空雄鹰般由围墙飘飞到那栋房屋顶上,不由分说塞给沈辞云一个装着丹药的羊脂玉瓶,后者想也不想立刻拔开塞子倒进嘴里几颗,若是没有丹药及时滋润周身经脉,这种真气耗尽对身体带来的损伤虽不至于元气大伤,但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的温养才能完全恢复如初。
年轻观星楼主傲然挡在青衫少年与彩衣身前,焦骨牡丹上迷蒙青光骤然在沉沉夜色中盛放,朗声喝道:“看在白行朴前辈曾于我有旧恩的份上,驻仙山弟子若是肯就此退去,公子爷可以当今夜没见过你们,如若不然,生死莫怨!”
洞庭湖上,驻仙山那位十一品凌虚境的掌门真人白行朴,曾出手一剑重伤黑铁山崖五境修为的独臂顾知恒,也正是因为如此,沈辞云才一路只是奔逃,而始终不肯还手。
“青冥剑诀!是陈无双!”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
那数十追兵中有人认出了口气极大的少年,正是如今偌大江湖上声名鹊起且与日俱增的司天监新任观星楼主,顿时不敢再轻易上前,何况,这座不起眼的庄子上除了陈无双之外,还有一位罕见至极的五境刀修虎视眈眈。
不等上前扶住沈辞云的贺安澜和许悠出声询问,服下丹药之后的沈辞云就悲切道:“师父,彩衣中了毒···”
从那道湛蓝剑光落进骤雨庄之后,就始终面带惊疑盯着彩衣看的邋遢老头猛然心头一震,惊骇失声道:“天一净水!”
一言既出,万籁俱静。
陈无双艰难地转过头,连已经恢复力气走出房间的墨莉都没注意到,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常半仙平日里浑浊不堪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
沈辞云涩声道:“常前辈说的没错···彩衣她···中了天一净水之毒···”
年轻观星楼主身形微晃,喃喃道:“怎么可能···”
江湖近千年来第一次听说天一净水这个名字,是因为当年沈辞云怀有身孕的娘亲、白衣判官沈廷越的爱妻身中此毒,当时三大神医之中,景祯朝太医令楚鹤卿、国师空相神僧先后出手都无计可施,时隔六七年之久,再中毒的就是苏慕仙膝下二弟子花千川。
如今随着陈无双心里很多谜团都抽丝剥茧地解开,他已然确信这些陈年旧事都是出于黑铁山崖的谋划,就是为了要断绝苏慕仙的弟子传承,可彩衣就是黑铁山崖的人,她怎么会中天一净水之毒?
数十道各色剑光悬在骤雨庄上空,良久,为首的驻仙山七品剑修终于还是出声打破了沉静,远远朝陈无双等人拱了拱手见礼,道:“无双公子,天下正道修士同气连枝,我等本也不愿与孤舟岛沈辞云为难,只要他肯交出那黑铁山崖的妖女,或是将其斩杀,我等立刻就此离去,不伤和气。”
眼下的形势似乎根本不容陈无双多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焦骨牡丹上的青光开始明灭不定,转回头冷笑道:“我师父曾经说,行走江湖或是身在朝堂,面子从来都是只能靠自己一点一点挣出来,不能指望别人给,以前我是不信的。公子爷今天很想见识见识,你们打算怎么伤和气。”
先前说话那人短暂一愣,皱眉道:“那是黑铁山崖的妖女,无双公子身为司天监观星楼主,身负监察天下修士行止之责,正该除魔卫道!”
陈无双点点头,“我知道。”
可话音刚落,这位年轻观星楼主的声音忽然变得冷冽起来,“那又如何?!”
这一声丝毫不给正道巨擎驻仙山留情面的厉喝,瞬间将骤雨庄左近一切嘈杂声响全部死死压制。
围墙上沉默不语的那位十品境界的客栈掌柜有些动容,低声嘀咕道:“这小子的脾气,不学刀实在是可惜了。”
这句话正巧被常半仙听见,一袭蟒袍的邋遢老头愤而转头,“放你娘的屁!”
厉原登时愕然,堂堂五境高人当着这么多江湖修士的面挨了骂,要是忍气吞声吧,脸上委实挂不住;有心要出手给常半仙一个不轻不重的教训,让他引以为戒吧,又顾忌当年曾受过此人恩情,左右为难,一副被尿憋得局促不安的神情。
在当世唯一的十一品卦师看来,要不是当年修为不济,实在抢不过陈仲平那厚脸皮的老匹夫,以陈无双的脾性和天资,学刀学剑,都不如学他卦师一脉的本事,不过现在木已成舟为时已晚,转念细细一想,绝代剑仙逢春公的血脉后人入主司天监,也是好事。
驻仙山那名四境剑修有些骑虎难下,他知道在剑山开启之前,同门师妹赵灵琦等人就因一场荒唐误会与司天监结下过仇怨。
后来天机子陈仲平亲手一剑重伤八品境界程云逸、废了赵灵琦一身修为,而后卢翰堂等人又驰援死守北境城墙的陈家老公爷,勉强算是维持住司天监与驻仙山表面上的一团和气,所以此时他着实不敢轻易再次挑起两家之间的争端。
“请无双公子给个说法,为何司天监和东海孤舟岛,都要如此包庇黑铁山崖的妖女?”
陈无双浑身气机下沉,屋顶上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巨大蜘蛛顷刻布下大网,所有青瓦都在同时出现明显裂纹,咔咔有声,“公子爷如何行事,何须给你们一个说法?”
那位四境剑修再也压不住心里火气,怒目而视道:“你···”
虽未完全恢复修为,却一直都在往沈辞云体内渡入真气的贺安澜眉头一皱,若是由着陈无双的性子僵持下去,这件莫名其妙的事情恐怕就会让驻仙山、司天监以及东海孤舟岛之间,再无转圜商量的余地可言,沉吟着上前一步道:“在下孤舟岛贺安澜,辞云正是劣徒,见过诸位。”
驻仙山弟子领衔的那数十位修士在没彻底撕破脸之前,谁也不敢无礼怠慢,纷纷拱手还礼,先前说话的那名四境剑修更是恭恭敬敬口称师叔。
贺安澜从容上前,一派谦谦君子风度,浅笑道:“贺某不才,近十年来一贯少有踏足大周江湖,见识浅薄了些,竟认不出除去驻仙山几位高足,诸位是何门何派。”
不得不说,一身素净月白长衫的贺安澜,气派尤为让人心折。
一时间,当空而立的数十名修士争先恐后开口自报家门,有的是出身天岚剑宗这等称不上二流的剑修门派,有的则干脆是凉州境内的自诩正道的散修。
陈无双嗤笑一声,便是司天监真到了日薄西山的地步,也不是谁都能上来踩一脚的存在。
一南一北两座观星楼,就是没穿蟒袍的观星楼主底气所在。
贺安澜点点头,和声解释道:“圣贤有云,不知者不罪。非是司天监与孤舟岛有意包庇黑铁山崖修士,而是劣徒辞云与这位彩衣姑娘互生情愫时,并不知道她出身于黑铁山崖,且不提民间有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的俗话,劣徒刚才所言,诸位想必也听得清楚,而今彩衣姑娘身中旷世奇毒天一净水,此物与观星楼主无双公子、劣徒辞云关系匪浅,实在不能将彩衣姑娘交给诸位处置。”
不只这番话有理有据,平心而论,跟在驻仙山弟子身后一路追杀沈辞云的那些人,一见这座庄子上有五境刀修坐镇,气势就先弱了几分,再等看清还有新任不久的观星楼主陈无双在此,就已经开始暗自萌生退意。
虎老雄风在,天底下除了苏慕仙,哪还有散修敢跟司天监结下梁子?
要知道,那位自称天机子的陈仲平,可是出了名的既不讲道理、又不肯吃亏,当年连身居国师之尊的白马禅寺空相神僧都敢堵着宫门大骂两个时辰,凉州所有的修士加起来,也不如那一个老和尚在江湖上的分量重。
驻仙山那位四境剑修默然片刻,他确实从刚才沈辞云跟贺安澜的简短两句对话中听清楚了,难怪那黑铁山崖的妖女一路不肯自己御剑,而是跟个累赘一样由沈辞云拼力带着御剑,原来是中了天一净水这样世间几乎可称无药可解的奇毒。
如此一来,即便今日杀不了她,只怕以她仅剩不多的寿命,也休想再生波折,不如索性卖给陈无双和贺安澜一个人情,日后再见面的话总归不至于因怒生恨,于是点点头,沉吟道:“黑铁山崖还有个会用毒的蛇蝎女子,在凉州境内。”
沈辞云冷哼一声,“我不知道柳卿怜在哪里。你们要找她、要杀她,各凭本事,与我无关!”
自打在洞庭湖那场官卖上意外结识沈辞云以来,陈无双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愤怒,而且马三爷曾提过几句,那柳卿怜和彩衣都跟孤舟岛的青衫少年在大漠待过一段时日,辞云如此态度,也许彩衣所中的天一净水与姓柳的女子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里,陈无双陡然心中一凉。
难不成是往昔旧事时隔多年再度巧合重演,柳卿怜是要施毒谋害沈辞云,却不想这命运多舛的青衫少年有离恨仙丹药力护身,百毒不侵,所以反而出乎意料地殃及与他形影不离的彩衣姑娘?
贺安澜静静看了沈辞云片刻,仰头面对那数十位如黑云压城的修士,语气坚定道:“劣徒辞云从六岁那年拜师孤舟岛,是贺某看着长大的,从来不会谎言骗人,他说不知道诸位要找的柳卿怜在哪里,就一定是真不知道。”
驻仙山那位四境剑修或许心里还有怀疑,但很明白再僵持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叹了口气,朝贺安澜与陈无双默然拱手,而后挥手领着那浩浩荡荡的一片灿烂剑光,就此远去。
“无双···”
彻底放下心来的沈辞云刚要开口细细叙说事情始末,就被陈无双摆手打断,“天一净水的事情我能猜到大概,辞云你且稍候,我今夜还有个人没来得及处置。”
青衫少年早就看见了骤雨庄内一片狼藉,发觉满地尸体中只认识曾在浣花溪边有过一面之缘的八品刀修屈洵,不像有司天监或是大漠马帮的损伤,追兵又咄咄逼人,才没来得及询问情况,点点头扶着彩衣从屋顶跃下,许悠这才上前轻声解释。
“祝存良!”
陈无双一声呼唤,那位不太喜欢说话的三境修士很快就拖着满面惊恐的谢萧萧从远处走来。
祝存良咧嘴无声一笑,轻轻抛给墨莉一柄通体白玉雕刻而成的精致小剑,正是孤舟岛弟子用来明示师门以及作储物之用的信物,在屋里换了一套衣裳的墨莉接在手里,小心翼翼系在腰间,百感交集。
陈无双轻飘飘跃到墨莉身边,柔声道:“是我动手,还是你动手?”
墨莉厌恶地瞥了一眼已然沦为阶下囚的兔儿爷,“杀他,会脏了你我的手。”
陈无双点点头,和煦朝旁边的单蓉一笑,“婶子,这件事交给你才妥当些。”
魁梧女子会心一笑,“公子跟少夫人只管放心,把这王八蛋带回杨柳城,不割尽三千刀才放他去投胎的话,只管唯我是问。”
陈无双嗯了一声,扭头朝西侧围墙上看去,那位十品境界的刀修却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终于等到一切平息的许家小侯爷可怜兮兮摸着肚子,“陈大哥,我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