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静谧的槐树林里响起一阵密密脚步声。
面色凝重悬于半空之中的贺安澜眼皮急促颤动,二十余名执刀佩剑的修士从林子里鱼贯而出,其中至少有四五个人的气息与他不相上下,那些人走到官道一旁后迅速列开阵势,被簇拥着的年轻男子披着一袭扎眼的名贵青狐裘,手里似乎握着一册书卷,相貌阴柔,气质邪异。
脚步明显很是虚浮的兔儿爷不值得贺安澜如何重视,最先引起这位孤舟岛八品剑修警惕的,是谢萧萧身侧寸步不离的一个枯瘦老者,此人灰袍宽大,身形微微有些佝偻,腰间却悬着一柄江湖上尤为少见的厚背宽刃大刀,眼神冷冽。
这些人一现身,哀叹连连的常半仙立时就心有明悟,难怪以贺安澜的境界都没有提前察觉那片槐树林里有埋伏,不男不女的兔儿爷身边定然是有旁门左道的邪修,以一种半似道家阵法的手段,遮掩了这群修士的气息。
寻常修士自然没有这般能耐,但精通阵法一道的邋遢老头就至少有三四种法子做到这一点,当时陈无双等人被那死在洞庭湖上的黑衣老妇追杀,常半仙就先后两次在楚州河阳城和百花山庄以南的群山中施展过此类手段。
而此时的十一品卦师不动声色,袖中六枚承天通宝上的微弱光芒明灭不定,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真气流失速度似乎正在缓缓增加,早就开始暗自思量对策,眼下形势显而易见是敌强我弱,且拖延的时间越久越不利。
半个身子探出车厢之外的常半仙眯着眼睛逐一扫过谢萧萧带来的那些修士,可惜短时间内没有认出先前到底是哪一个出手在林子中布阵,若是放在以往,逃跑功夫堪称独步江湖的邋遢老头,见势不妙肯定抢占先机,露几手障眼法,趁着真气还未完全流失逃出去再说。
可当下谢萧萧身边也有会布阵的修士存在,这就让常半仙犯了难,毕竟他卦师一脉传承下来的术法不全,一旦障眼术法被对方破去,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只有身穿黑色团龙蟒袍的小满还没有走出车厢。
贺安澜心头一片苦涩,在他看来,是战是逃都躲不过一死。
许悠纵剑腾身,情急之下顾不得长幼尊卑的规矩,与贺安澜并肩悬于半空居高临下,“师叔···”
拿一卷从不离身的春宫图轻轻敲打着手心,炙热目光不停在墨莉身上肆意游走的兔儿爷很是满面春风,根本不理会孤舟岛那两位四境剑修,上前一步轻佻笑道:“陈无双那瞎了眼的狗贼,也太不懂怜香惜玉,墨姑娘这般天仙下凡的女子,就舍得扔在江湖里奔波?”
胭脂剑霍然出鞘。
自从去年与沈辞云结伴出东海,生于孤舟岛的黑裙少女也算经历了不少江湖动荡,知道在这般境况下几乎可以说是插翅难飞,妄图把她抢回去做什么第二十七房妾室的谢萧萧几番出言调戏,即便是今日在此处落得个香消玉殒,她也打算临死前先拼力一剑刺死那兔儿爷。
谢萧萧下意识后退一步,身侧的八品刀修屈洵却在同时踏前一步,蔑然冷哼道:“谢家与东海孤舟岛一向相安无事,贺兄若是肯率门下弟子就此离去,老朽必不阻拦,你们所中的软筋散即便没有解药,两天之后也可自行恢复真气,于修为无碍。”
贺安澜明知不可能,还是冷声问道:“阁下的意思,是说这是一场误会?”
谢萧萧嗤笑一声,翻开手里的春宫图,里面每张纸的正反两面都各以工笔画着姿态各异的美貌女子,香肩半露者、玉体横陈者莫衷一是,一连翻到最后空着的几页,才抬头再次看向俏脸寒若冰霜的墨莉。
犹豫片刻之后,谢萧萧似乎是觉得这册已经画了数十名女子的春宫图配不上墨莉,然后伸手在腰间明晃晃流光溢彩的储物玉佩上一抹,取出一本崭新的空白册子,翻开第一页,手指虚在上面比比划划。
枯瘦屈洵不理会自家这位好色成性的公子如何,伸手逐一从常半仙、许佑乾和墨莉身上点过,笑声沙哑道:“老朽听说东海孤舟岛历来不愿插手中土纷争,这位常老先生与许家小侯爷不是孤舟岛弟子,应与贺兄无关。至于墨姑娘,我家公子是诚心诚意想要明媒正娶,贺兄离去之后不妨回岛上转告一声,最迟半年,谢家自会前去提亲。”
贺安澜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也不管老眼昏花的常半仙能不能领会他的意思,低头迅速不着痕迹使了个眼色,随后也不再多说废话,浑身气息陡然大盛,整个人如同飞鹰击殿,朝谢萧萧等人所在的方向迅猛俯冲。
成名已久的八品剑修全力出手,风头一时无两。
佩剑上悠然亮起的湛蓝剑光照得方圆百丈如同瀚海,层层水浪推击荡漾,面容冷峻的贺安澜年轻时也曾是一柄折扇摇起江南十二水寨腥风血雨的人物,尽管还没有迈出踏足九品引来天地呼应的地步,但此番悍然出手,力求要在体内真气流失过多之前先杀了那枯瘦老者。
因此,这一剑颇有破釜沉舟的狠绝气势。
路旁槐树林的茂盛枝叶如受烈风吹袭,纷纷后仰。
慢了片刻,就是平日吊儿郎当的许悠出手,同样是四境剑修,这位素来运气让人羡慕的年轻修士出剑威势,比之珠玉在前的贺安澜就有了明显差距,远没有其师叔那般不动如山、动则好似惊涛骇浪的强横气机。
护在谢萧萧身前的屈洵并未伸手去握腰间用熟铜丝细细缠绕的刀柄,而是嗤之以鼻地侧了侧须发花白的脑袋,那二十余名修士中立即有三名四境修为者不约而同迎上前去,其余的则迅速散开阵势,将两驾马车前后围住。
贺安澜那一剑是居高临下俯冲,本就占了气势如虹的优势,对方最先出手拦截他攻势的那名四境修士顷刻就到眼前,只是兵刃亮起的光芒在湛蓝如海面前显得有些相形见绌。
谢萧萧麾下倒霉的修士迎上去之后,才发觉贺安澜的修为强横到了何等地步,那一剑的盛大气机根本就是万丈沧海之中掀起来的滔天巨浪,势大力沉到足以拍碎所有生机,不等兵刃交击,仅是剑气吞吐,耳边就炸起轰然一声水浪落下的沉闷动静。
同样是修为四境,高下立见。
贺安澜的剑气稍作迟滞后仍一往直前,而那名拦截的修士则闷哼一声,口出鲜血被湛蓝剑气撞进槐树林。
一连串树木断折的咔嚓声。
饶是贺安澜惊艳一剑的劲气发力通透至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伤一人之后,也不可能再次冲过对方接踵而至的第二个四境修士拦截,何况那是一位少见的双剑修士。
那人右手长剑化解去水浪拍岸余威,左手短剑递出,竟用为江湖正道所不齿的阴险招数直取贺安澜胯下。
这一招的名字直截了当,就叫做撩阴。
慢了半步的许悠此时已然对上另一个舞着九节鞭的四境修士,此类冷门到极点的兵器出招变幻莫测,让他确实无暇他顾。
半截身子还在车厢里的常半仙最会见机行事,即便没有贺安澜那个眼神的暗示,他也知道该如何做才最合适,几乎是在贺安澜出剑的同时,就甩手抖出一片连许家小侯爷都看不真切的残影,接连扔出十数枚漆黑小石子,随后重重一拍驾车的孤舟岛弟子,“走!”
可惜话音刚落,官道前后两头就都被人围住,谢萧萧身后站在暗处的一个微微有些瘸腿的修士阴恻恻笑了声,踏前几步,双手十指不停掐着古怪手诀,而后两手合十再猛然左右分开,“破!”
常半仙刚刚才布下的障眼法阵顿时应声崩溃。
这时,前面那驾马车的车厢里传来幽幽一声叹息,身穿黑色团龙蟒袍的小满终于掀开门帘弓身探出车厢,看了眼尤为不利的形势,凑近墨莉轻声嘱咐道:“姓谢的这些埋伏无非是要剪除公子爷的羽翼,让他在凉州孤掌难鸣做不成大事,多半还会有针对公子的后手,小满死不足惜,墨姑娘千万不要恋战,能带许家小侯爷一起走最好,实在不行也要保证你自己不落入敌手,找机会,快走!”
墨莉咬着咬唇断然摇头拒绝,心里再是牵挂陈无双的安危,她也不愿意舍下几位同门师兄弟生死不问。
小满的声音突然变得不容置疑,冷厉道:“你要是落在谢萧萧手里,就是生不如死的下场!小满从进司天监那天开始就是死士,自知没有伺候公子爷的福分,墨姑娘要是不走,就是逼我一剑刺死你,干干净净死在我手里,也比···”
话还没说完,容貌同样堪称人间绝色的小满就引起了谢萧萧的注意。
兔儿爷毫不在乎贺安澜与自己麾下的修士打得激烈,双眼一亮,竟大笑着扬声问道:“这位司天监的姑娘,又是何人?”
抬头看去,先前被一剑逼退的那名四境修士又返身回来,与双剑修士左右形成夹攻之势困住贺安澜,虽脸色苍白但显然是以丹药暂时压制住自身伤势强行掠阵,而许悠尽管暂时能与对方另一名修士斗得平分秋色,可时间一长,随着软筋散发挥效力而逐渐真气流失,落败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小满深吸一口气,居然在这种时候展颜一笑,柔声道:“谢公子想来是没去过京都城白狮坊,奴家便是黄莺儿。”
论及云雨之事可称当今天下屈指可数的谢萧萧见猎心喜,闻言讶然道:“想不到艳压群芳的流香江花魁黄莺儿,竟还是处子之身?有趣,实在有趣,看来谢某今日是双喜临门呐!”
小满笑意更盛,有意扭动堪堪一握的细嫩腰肢迈步走下马车,蹲身抬腿间更显得身姿玲珑有致,施施然站在官道上,有意无意瞥了眼墨莉,柔媚笑道:“谢公子好眼力,奴家在流香江上从来是卖艺不卖身,却也耳濡目染学了不少伺候人的本事,比冷冰冰的墨姑娘有趣多了,强扭的瓜不甜嘛。”
谢萧萧嘿嘿笑着踏前两步,洋洋自得道:“这恐怕你就有所不知了。谢某有的是法子,能让冷冰冰的墨姑娘婉转承欢,不过那样可就没了意思,怎么说来着,男儿饮酒要饮烈酒,偏就喜欢墨姑娘现在的样子。你莫急,先是她,随后就宠幸于你。”
小满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柄谁都没见过的细长窄剑,反手就指向墨莉咽喉,笑吟吟道:“奴家若是现在就一剑刺死墨姑娘呢?”
谢萧萧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这位被陈无双骂为兔儿爷的公子哥不是傻瓜,他是垂涎于墨莉的美色想要揽之入怀不假,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从在云州浣花溪边第一次见面,屈洵就说过孤舟岛这个女子剑修命格极贵,谢萧萧不甘心一辈子居于人下,得了墨莉,有她显贵命格相助,或许就能一举获得父亲看重,从而在一贯看不起他的兄弟之中脱颖而出。
以前安北侯的爵位不能世袭罔替,可现在不同了,得谢逸尘看重者,甚至有希望在几年之后受封大雍东宫太子,将来继承大统坐稳龙椅,天底下所有美貌女子还不是任由采劼?
小满的举动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意料,力敌二人的贺安澜无暇顾及其他,已经不可避免落入下风的许悠更是泥菩萨过江,那两名充当车夫的孤舟岛三境弟子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眼下路旁那些修士肯定是仇敌,但亮出兵刃要一剑刺死墨莉的小满,又该如何看待?
只有一把拽住许家小侯爷的常半仙看透了小满的用意,不去管眼前的纷乱,低下头凑到许佑乾耳边,语速极快道:“小子,这些人是冲你那混账陈大哥来的,老夫能不能活下去还是两说,你要是不想死,待会老夫想办法拖住他们片刻,如果能得手,最多也不过十息时间,你啥也别管,御剑就往南逃,只要进了楚州境内,他们应该不会再追,脱了身去找你爹,让他想办法无论如何要尽快找到陈无双。记住了没有?”
小侯爷刚摇头,后脑上就挨了邋遢老头狠狠一巴掌,“生死攸关,由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