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落地。
屈洵凑上前伸手挑开门帘低声说了句什么,盛夏时节仍披着一袭华贵青狐裘的贵气少年从前倾压低的轿厢之中探身钻出来,两道好看的柳叶眉长在他脸上只平添出几分妖异邪气,拿手里一卷春宫图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瞥了眼周边环境,立即皱起眉哼了一声,显然是对屈洵找了个这种简陋所在歇脚用膳很是不满。
跟陈无双同桌而坐的慕容百胜缓缓伸手放在腰间剑柄上,光看那阴柔少年的穿戴打扮就知道是一只难得的肥羊,大漠马帮这些年尽管先后立下了许多森严规矩,但马贼终究是马贼,说的好听些叫做劫富济贫,其实做的还是打家劫舍的勾当,兔儿爷谢萧萧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行善积德的好人,慕容百胜当然有些蠢蠢欲动。
在这位视“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为世间至理的马贼看来,宋家窑几乎可以说是半个自家地盘,劫了坐轿子摆谱的公子哥属于下雨天打孩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何况刚才那枯瘦刀修老者显而易见是在打那匹神骏墨麒麟的主意,既然是对方先动了这种心思,大漠马帮出手就不算坏了江湖上的规矩。
马三爷轻哼一声,抬头以眼神制止这位心腹接下来的动作,随即有意无意散出自身气息,他既察觉到了枯瘦刀修老头对那匹墨麒麟毫不掩饰的歹意,也察觉到对方是个修为强悍的八品刀修,要是放在以往,大漠马帮的帮主说不定会见猎心喜正中下怀,可此行不能轻易泄露陈无双的踪迹,只好散出气息,想让那八品刀修知难而退。
果然,那枯瘦老者心有所觉立即神情一变,手扶在腰间刀柄上朝马三这一桌客人警惕打量。
其实屈洵早就注意到了这桌马贼打扮的修士,只是自恃八品境界的修为没有把陈无双等三人放在眼里,有自家主子谢逸尘的五十万精兵做靠山,凉州境内所有的马贼加起来再翻个倍也只是个笑话,但他没想到三人中居然也会有跟自己境界相若的人物。
如此一来,屈洵立即放弃了将那匹墨麒麟据为己有的心思,同样是八品境界,论及攻伐手段刀修要胜于剑修,枯瘦老者倒不是忌惮马三爷散出来的气息,如今凉州地面上到处都是江湖修士,行事放肆如谢萧萧也不敢再用妖族做轿夫,这回抬轿子的两个汉子都是谢逸尘麾下死士,也有三境修为在身,真闹出动静来鹿死谁手还不好说,屈洵是顾忌耽误了自家主子的大事,才不愿意节外生枝。
陈无双压低帽檐,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谢字,马三爷顿时心下一凛,立刻从那阴柔少年的举止上猜到,这手里紧攥着一卷春宫图的货色,就是在整个雍州城都臭名昭著的谢萧萧,隐隐生出一股担忧。
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总算好言哄着谢萧萧入座的屈洵扬声招呼店家,祝存良心仪已久的那俏丽寡妇听见动静先是在屋里答应一声,忙不迭拿身上围裙擦着手走出来,没料到一大早刚支起摊子不久,就接连有两桌生意上门。
俏丽寡妇出门先是一愣,宋家窑这座镇子上往来的江湖修士极多,按理说她对装扮各异的人物早就见怪不怪,可大热天披着一身厚厚狐裘的还真是头一回见,意识到开口唤她的听声音应该是那枯瘦老头,上前两步笑问道:“慢待了贵客,不知是要吃面还是另有吩咐?”
从她一步迈出房门,本来神情很是不耐烦的谢萧萧就眼前一亮,凉州这种一日里刮风十个时辰有余的粗粝地方竟然能见着这般白净的女子,咳嗽一声制止了屈洵开口,招手让她走近些,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在俏丽寡妇身上玲珑有致处游走,玩味笑道:“自然是吃面,要是有酒最好。”
孤儿寡母能在宋家窑这种地方安稳经营铺子,这座镇子上谁都清楚赵氏寡妇靠的是大漠马帮的帮衬,为人娘亲当然在男女之事上是过来人,一看谢萧萧的眼神就知道这阴柔少年不怀好意,当然不肯上前,微微偏头看了眼与祝存良同行而来的马三爷等人,心里才觉得踏实了几分,下意识抓着围裙咬了咬嘴唇,隔着将近两丈答话道:“有酒,不过没有好酒,都是镇子上酿的轻贱之物,怕是入不了公子的口。”
她这一咬嘴唇怯怯懦懦的模样反而更让谢萧萧心痒难耐,恨不得现在就将她扒光了扔进轿厢,淫笑着意有所指道:“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喝惯了动辄几十两银子一坛的佳酿,就想着尝尝你们镇子上酿出来的是个什么滋味。”
俏丽寡妇皱眉轻啐了口,也不再问那枯瘦老者到底要不要吃面,一跺脚转身就要回屋子里,可这一转身,正被谢萧萧盯上她背后的挺翘,顿时邪火焚身,站起身来轻佻道:“姑娘莫走,端几碗汤面来,再拿一坛子酒,要是你家自己酿的就最好不过,我等着尝尝滋味。”
低着头快步往门里走的寡妇正巧跟闻声出门来的祝存良撞了个满怀,马三爷这位惜字如金的心腹爱慕她多年,还是第一次有如此亲密的接触,又是当着帮主和表兄的面,顿时脸色涨红,可搂住那寡妇的手却不肯放开,嘿嘿讪笑。
陈无双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转向马三爷笑问道:“四叔手底下这位,难不成还是个雏儿?”
马三爷也觉得脸上无光,讪讪道:“这小子每回去青楼,比他娘的正人君子还坐怀不乱,银子没少花,愣是一次正经事儿都没办成过。”
两人说话都刻意压低声音,逃不过八品境界的屈洵耳朵,但心思全在赵氏寡妇身上的谢萧萧倒确实没有多注意,那阴柔少年一见马贼打扮的祝存良居然将他看上的女子搂在怀里,冷哼一声,目中无人道:“七伯,先砍了那王八蛋的双手,再剁了他胯下之物,那女子我要带着路上解闷。”
屈洵面露为难之色,转头瞥了眼坐在桌边从容喝茶的马三爷,凑到谢萧萧近前耳语,显然是在劝自家主子不要多生事端,阴柔少年只听了一两句就勃然大怒,狠狠把手里那册春宫图摔在桌上,脸色阴沉道:“这不行那不行,前怕狼后怕虎,到底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七伯,你最好按我说的去办,否则我爹手底下可不是就你一个中用的!”
这句话已经重到让枯瘦老者当场变了脸色,以屈洵八品刀修的本事,若是放任在江湖上早就是威名赫赫的一号人物,他之所以愿意投身谢家鞍前马后的效力,都是因为当年谢逸尘曾经救过他性命的缘故,这么些年一直忍气吞声护卫谢萧萧的周全,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可随着这阴柔少年越长大却越对他没有该有的亲近和尊重,屈洵能忍到现在已经颇为不易。
屈洵眼中强烈怒意一闪而过,深呼吸一口气最终还是冷静下来,好言劝道:“公子,令尊这次交给你去办的事情至关重要,公子不到,咱们其他的人群龙无首只怕已经等得着急了,区区一个乡野女子罢了,若是为她耽误了令尊的大事···”
谢萧萧身子弱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也是这个原因,所以谢逸尘一直觉得亏欠于他,想着在其他方面尽可能的给予弥补,所以才对他近几年的出格行为只是训斥却不舍得严惩,甚至在他上回去云州差点把交代的事情搞砸之后,还愿意再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有这个近乎可以说是手到擒来的功劳傍身,以后谢逸尘真正登基称帝,也好能堵住悠悠众口给谢萧萧封赏个王爵。
屈洵的这些话确实让谢萧萧心有顾忌,但也仅仅是稍作犹豫,就冷哼道:“左右咱们也是要在这里停下吃饭,将那女子掳走扔在轿子上,能耽误多少功夫?七伯既然顾虑四境高手的身份名声不愿意出手,好,你们两个去办!”
其余两名三境修为的壮汉本就是谢逸尘麾下的死士,若是大都督让他们杀人抑或是自杀,两人决计不会皱一皱眉头,可让他们做个轿夫已然是心中极为不满,而且大都督家的几个子嗣从来就属谢萧萧最为人不齿,当下对视一眼,各自都咬牙切齿。
谢萧萧死死盯着两人,语气不善道:“怎么,出门前我爹爹是怎么交代的,你们也敢抗命不遵?”
一提及谢逸尘,两人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好泄了气,同时低头说了声不敢,随后各执兵刃就要去对那女子动手,可此时的祝存良早就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松开手臂将提心吊胆的找事寡妇护在身后屋里,顺手掩上房门,踏前几步站定,挑了挑斗笠帽檐,缓缓抽出佩剑。
最了解祝存良脾气秉性的当然是他表兄,看出他动了杀心的慕容百胜再也坐不住了,见陈无双跟马三爷都没有明确阻拦的意思,一把抓起长剑起身,双脚如蹚水般鞋底不离地面,左一荡右一荡脚步却极快,眨眼就跟祝存良并肩站在一处,浑身气息陡然炸开。
场中两人同时惊咦一声。
陈无双诧异是因为从来没见过慕容百胜这样的身法,看起来他左右蹚水晃荡像是多走了几步费力不讨好的弯路,但偏偏其速度要比直线踏步过去更快,有些不明白其中奥妙;而枯瘦老者则是没想到那张桌子上除了身形魁梧的大汉之外,居然还有一个四境修为的修士。
屈洵总归是老江湖,当然知道凉州地面上大多数马贼都是些只会两招花拳绣腿的废物,能有两名四境修士坐镇的多半只有在茫茫大漠风头极盛的那一伙,何况,桌上还有个看不清面容但总让他觉得似曾相识的人物没有泄露自身气息。
枯瘦老者刚要出声喝止那两个轿夫,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很简单,他想让谢萧萧知道凉州不是他可以为所欲为的雍州,江湖上藏龙卧虎从来就不是一句虚言,想来刚骗了大都督八千万两白银的大漠马帮也不敢再做的太过,危急时候只要自己报出谢萧萧的家世,这伙子马贼不可能有胆子下死手,真惹恼了大都督,五十万精兵足以让大漠真变成一片死寂。
马三晃着碗里的茶水,似笑非笑道:“侄儿,你看这茶如何?”
陈无双轻声一笑,自然能听出来这位四叔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在问他要不要动手把那几个碍眼的谢家货色都留下,少年撇嘴道:“四叔明知故问,凉州水苦,再好的茶泡出来也难免发涩,何况这种乡野地方能有什么值钱的好东西,两个铜板就能买半斤的,勉强可以称作是茶罢了。”
马三爷像是根本不在意身旁四名修士一触即发的局面,哈哈笑道:“侄儿说的是,这里的茶也就吃过苦头的凉州人能喝的惯,外来人贸然灌一口,兴许会被风沙呛死,过江龙过江龙,咱们凉州有的是黄土,也不缺能翻了大船的阴沟。”
他们叔侄两人一唱一和,听在谢萧萧耳中只觉得呱噪了些,而听出门道的屈洵立刻就心生警惕,漫不经心随口自顾自道:“风大,一张嘴不是灌一口尘沙就是闪了舌头。不成气候的马贼坐井观天忒也没规矩了些,日后凉州改了姓,就怕连这些不值钱的苦茶也没得喝了。”
陈无双一笑置之。
不明所以的谢萧萧更加恼怒,妄自己多年来一口一个七伯叫着,谢家从来对投靠而来的修士都一贯厚待,眼下到了用人的时候,屈洵不光不肯出力,反倒在一旁说些刺耳又不中用的风凉话,越想越气,重重一拍桌子,扬声道:“你们二人是等着吃碗面再动手?”
那两个一口茶都没来得及喝的死士是有苦难言,好歹是有三境修为的修士,本就不愿意做些为虎作伥的缺德事,可是此行出门之前大都督有令,让他们一切唯谢萧萧马首是瞻,谢家是将门,治下从来不用怀柔手段,而是以军中律法约束死士,所以又不敢抗命不遵,咬着牙上前合二人之力收拾了同样三境修为的祝存良,想不到又跳出个明显是四境修为的高手来,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二对二,慕容百胜是四境,这就是板上钉钉的胜算。
两名死士对视一眼,谁都不太敢先行出手,屈洵叹了口气,朝马三这一桌拱了拱手,道:“几位可是大漠马帮的朋友?老夫姓屈,背靠清凉山,不知哪位朋友愿意赏脸聊几句?”
陈无双伸手在桌面上轻敲两下,马三爷会意点头,侧过身仍是坐在原处大大咧咧拱了拱手,不屑道:“背靠清凉山?我瞧你可不像是哪家寺庙里的和尚。”
屈洵闻声极为不悦,大家都是江湖上讨碗饭吃的,论年纪你们跟老夫叫一声前辈都不为过,无非是敬重你们也是四境高手才主动示好搭话,区区一伙马贼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大漠之主了?当下压着心头火气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朋友何必装糊涂?看在那八千万两银子的面上,老夫劝一句,几位朋友没必要为一个乡野女子跟清凉山再结下梁子。”
马三爷看了那阴柔少年几眼,像是若有所悟,居然点了点头。
屈洵见状心下一松,正要再多说几句客套话劝这几个马贼不要插手,马三爷却转头看向慕容百胜表兄弟二人,皱眉吐了口浓痰,“你们两个兔崽子,手里的家伙事是拿出来看着喜庆的摆设?”
枯瘦老者脸色大变,只见那两名堵住死士去路的马贼手中瞬间同时剑光炸亮。
果然咬人的狗不叫,仅有三境修为的祝存良发起狠来,剑气竟犹胜慕容百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