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露相的陈无双散出神识笼住车厢内外,苦笑道:“路上遇故人的不是你刘小哥,而是我啊。跟你说话不用遮遮掩掩,公子爷自己跟皇帝陛下请旨,讨了个要命的差事来办,这一路戴着面具去杨柳城,就是怕身后会有人追杀。”
刘小哥悚然一惊。
他怎么也不敢想,大周竟然有人敢追杀司天监的无双公子,忙问道:“追兵现在到了哪里?”
将那柄大刀随随便便扔在脚下的陈无双皱了皱眉,坦言道:“我其实早就猜到会是如此局面,刘小哥,人家想要我的脑袋回去请赏,我再怎么样也不能洗干净伸出脖子等着不是?出京之前使了些心眼,玩了一手金蝉脱壳,很有用,至今都还没有遇上过追兵。”
刘小哥明显松了一口气,上次他驾着马车送陈无双去岳阳城的时候,就见识过这位公子爷除恶务尽的手段,区区两盏茶功夫就斩杀四名蒙面修士,岳丈刘掌柜在楚州朔阳城是眼观六路的人物,后来当然也听说过洞庭湖上惊世骇俗的一战,就算不是江湖人也知道陈无双一剑诛灭南疆玄蟒的事情,因此对陈无双佩服得五体投地。
“公子爷您洪福齐天,吉人自有天相···”
陈无双摆摆手,笑骂道:“几个月不见,除了娶媳妇,就跟你老丈人学了些拍马屁的能耐?”
刘小哥赧然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思量片刻,陈无双伸手从那只烧鸡上拽下一根鸡腿,塞进嘴里狠狠一咬,满嘴流油,在京都城几乎能代表整个司天监的不靠谱老头堪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便是天天山珍海味也吃得起,却最喜欢这一口。
嘴里塞得满满当当,陈无双故意低下头慢慢咀嚼,含糊不清道:“说实话,我混在你的商队里是为了掩藏形迹,但是一旦被有心人查探到,你就会很危险,那些人一贯行事狠辣无情,从来都拿着人命不当人命。”
担心他被鸡肉噎着的刘小哥忙把茶壶递过去,他不难猜到敢对陈无双动杀心的人一定不简单,要么是能左右朝堂的贵人、要么是能动摇江湖的高人,要说一点都不怕是假的,可还是轻声道:“公子爷喝口茶水冲一冲,这鸡腿上的肉香是香,吃急了就容易噎着。”
少年停下嘴里的动作,抬起头愣了一愣,诧异道:“你不怕?”
刘小哥掀起窗帘一角看了眼外面,然后笑道:“怕啊,怎么不怕?我才刚娶了媳妇没几天,还指望着替岳丈走完这一趟生意,就回朔阳城好生经营自己的铺子,也不用挣多少银两,一年到头能能攒下个百儿八十两就知足,生两个胖小子养大···”
说起这些,其实年纪跟陈无双差不了多少的刘小哥满脸都是憧憬,可很快眼神就变得异常坚定,声音也硬气了一些,“我家婆娘小时候读过几天书,教过我一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有今天一是得岳丈看重,再就是承蒙公子爷抬举,做人要是知恩不图报,那还不如一条看家护院的狗值钱。”
陈无双默然点点头,提起茶壶灌了一口,又把鸡腿凑到嘴边。
刘小哥好像越说就胆子越大,右手攥成拳,在车厢里胡乱挥舞几下,胸膛起伏道:“公子,你放心跟着我走,真有追兵找上门来,有外面我岳丈雇来的那些修士护卫,好歹也能算个帮手。车上的货都丢了也不值什么,上次我能送你去岳阳城,这次就能把公子平安送到杨柳城!”
陈无双咧起嘴笑得悄无声息,眼角却莫名其妙觉得有些湿润。
刘掌柜不知花了多少银子请来护送商队的人里,除了领头的那个粗壮汉子勉强跻身三境,其余的都不值一提,甚至其中有两个刚才手执弓箭的根本就没有一丝真气,真被景祯皇帝手下的密探或者谢逸尘招徕的那些邪修盯上,无非是多扔下几条性命罢了。
但陈无双没有点破,江湖上的事情啊,生意人听不懂,也最好永远听不懂。
史书上不吝言辞大肆赞誉的太平两个字,说到底还不就是这么个意思吗?
刘小哥猛然意识到刚才的举动在陈无双面前很是无礼,悻悻收回拳头干笑两声,正巧看见他抬起手背抹了下眼角,讶然道:“公子,怎么哭了?是想家了?”
陈无双心里的感动顿时荡然无存,抬腿踢了他一脚,把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丢到车窗外,没好气道:“放你老丈人的屁!刚才那口茶太热,公子爷是烫着嘴了。”
挨了一脚的刘小哥回过味来嘿嘿低笑,顺着他说道:“是是是,公子爷说的都对。”
尴尬不已的陈无双扯着车厢窗帘擦了擦手上油腻,看得刘小哥嘴角直抽抽,不知道无双公子在镇国公府是不是也这么祸祸自家东西,敢情是掰着不疼的牙了。
他出朔阳城的时候可还没有听说,陈无双在京都指使玉龙卫副统领,掰了一百七十六颗门牙。
每一颗都疼。
陈无双无奈岔开话题,好奇道:“怎么蓄起胡须来了?是你们楚州的风俗,娶了媳妇要蓄须?”
刘小哥抬手摸了摸嘴巴一圈的短须,解释道:“哪有这样的风俗,我还是第一回出这么远门做生意,刚才从车厢里下去的账房先生老说我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我才···”
陈无双哈哈大笑,打趣道:“所以你就打算长个毛给他瞧瞧,好让他没理由絮叨说教?”
刘小哥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板着脸道:“那是当然,暂时做掌柜的,还能让账房看不起?”
这话一出口,陈无双笑得更是捧腹不止,指着他上气不接下气道:“你给他看一眼旁处的毛,兴许那位账房先生就得自惭形秽,人老了,最先不中用的一是胸中胆气,二是胯下长枪。”
刘小哥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道:“还是公子爷有法子。”
陈无双好不容易收住笑声,语重心长道:“刘小哥啊,教你个京都城流香江上的道理,这可是公子爷花了真金白银买回来的,风流和下流其实都是一码子事情。”
说说笑笑,马车不停。
约莫着走了能有五六十里,天色就渐渐昏暗下来,窗外卷着尘土的风好像是大了些。
陈无双一路上不时能察觉到附近有修士急匆匆路过,高高御剑时难免泄露自身气息,因此为防万一,也为不引起商队那些护卫的疑心,早就散去笼住车厢的神识,只跟刚成亲不久已然食髓知味的刘小哥闲聊些风月场上的笑话。
刘小哥这辈子恐怕都没希望踏足腥风血雨的江湖,但以后等岳丈百年,继承了偌大家业,肯定有机会去苏州秦淮河、京都流香江这等随处可见人间绝色的地方见识见识,所以越听越是入迷,陈无双说到关键处,甚至能听见那粗壮汉子在车窗外嘿嘿发笑。
夜幕降临,凉州的星星似乎要比京都城明亮不少。
粗壮汉子虽是三境修士,却不敢丝毫小看车厢里的年轻东家,他这种在茫茫江湖既无根基又无底气的散修数不胜数,近几年护卫朔阳城的刘掌柜商队才慢慢攒下些钱财,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知道待人宽厚的老刘掌柜以后八成要把家业传给女婿,所以言语间对刘小哥很客气。
将鬼头刀挂在马鞍上,那汉子俯身屈起两根指头叩了叩车厢,等年轻东家掀起窗帘询问何事,才开口道:“刘掌柜,凉州如今到处都是江湖修士,才两炷香功夫,我至少看见头顶上有六七道剑光经过,天色已晚,咱们还是尽快找个地方落脚才安稳。”
刘小哥知道这都是经验之谈,他一个正正经经的生意人,按理说肯定不愿意往吃人不吐骨头的江湖深水里跳,可现在这位年轻掌柜已经做不了主了,下意识转头看了眼陈无双。
粗壮汉子有意无意往车厢里瞥了一眼,那古怪修士脸上还是戴着那张面具,白日里看见倒真不觉得有什么,四周都黑下来,那副索命恶鬼的模样在车厢油灯晦暗不明的灯火里,却显得极瘆人,汉子暗道一声晦气,别过头不再多看。
陈无双嘴唇一动未动,可刘小哥耳中分明听见四个字,由你做主。
嘴上有毛的年轻掌柜心里很能藏得住事,当下稍作思索就开口道:“耿大哥,我这还是有生第一次来凉州,只知道去杨柳城要奔着西北走到头,连现在咱们到了哪里都说不上来。听我岳丈大人说,耿大哥是走遍了十四州的好汉子,依你看,咱们去哪里落脚合适?”
难怪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显而易见,姓耿的汉子对东家这番信任倚重很是受用,心里也早就有了安排,就等着刘小哥这句话了,伸手指了指前面偏西的方向,“从这里往西一百三四十里,就是一座名为鸡鸣的县城,马匹走了一天,咱们现在想去县城上过夜怕是来不及了。不过耿某当年行走江湖时在凉州结交过几个朋友,其中一个就是此地人,他家在前面不远处有个规模不小的庄子,以往跟老掌柜做生意就常在庄子上借宿,那位朋友性情最是好客,依我看,咱们就去那里叨扰一夜。”
从车窗里探出头却只能看见前面一片漆黑的刘小哥装作沉吟,静了片刻没再听见陈无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才点点头笑道:“就依耿大哥,你那位朋友好客归好客,咱们明日走的时候你来找我,我让账房孔先生给人家留下些心意,常来常往,莫要让人家觉着咱们不懂礼数。”
这是应有之意,见年轻东家如此上道,姓耿的汉子满意一笑,故意道:“还是东家考虑的周全,我倒没想到此处。那东家且再等待一阵子,约莫着再有二十来里路就能到。”说到这里,好像突然想起些什么,又道:“我那位朋友最喜欢结交江湖上年轻有为的修士,兴许能跟东家这位故友谈得来。”
陈无双轻声一笑,哪里不明白这护卫还是对他的身份和来意不放心。
无巧不成书,话虽然是这么说。
可任谁都不会轻易相信,刘小哥第一次来凉州,恰好就能在陌生地方突然遇上熟悉的人,而且姓耿的汉子听得清楚,戴面具的古怪修士应该也是个年轻人,说起来花船青楼里在床上翻来滚去的事情尤为内行,决计不是普通生意人该认识的朋友。
“冒昧问一句耿大哥,你那位交游遍江湖的朋友,想来家里的庄子在凉州这一代也名声不小?”陈无双的声音明显带着和善笑意,在他看来,汉子嘴里那种为人四海的修士可不大靠得住。
一个人的朋友太多,在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他守不住任何秘密。
江湖跟朝堂有很多共同点,其中一点是,秘密可以换成前程,也可以让人莫名其妙丢了性命。
姓耿的汉子盯着他面具眼部的两个窟窿看了片刻,白天刚见面的时候,觉得面具后面那双眼睛毫无感情波动死寂沉沉,可在夜里,居然会觉得那双眸子不知为何让人觉得愿意亲近,“我那位朋友出身凉州有名的散修世家,其父亲跟大漠马帮渊源颇深,可惜他是庶出,才出来在外面建了这么一座庄子,几年间在这方圆数百里地面上,名声确实不小。”
陈无双嗯了一声,庶出子嗣活得被人碍眼,这种事情在京都比比皆是,但是能自立门户在家族之外站稳脚跟的,少年思来想去好像还只有埋头在凉州练出六万骑兵的二皇子,不得不说,都是心志不凡的人才。
姓耿的汉子继续道:“要说他一点都没沾家里的光是假的,至少我就听说过不只一次,现在那位纵横无边大漠的马帮主,更喜欢跟我朋友打交道,而不是他爹的嫡长子。兄弟既然也是修士,又有意在凉州闯荡,多个朋友总不是坏事,何况,他可是实打实的七品剑修。”
他这些话,其中有些威胁的意思。
是暗中告诫陈无双,如果你真有歹意,趁着没到庄子之前最好自行找个借口离开,否则到了那庄子上,当着七品剑修的面,再想全身而退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听出些端倪的刘小哥皱了皱眉,不等说话就被陈无双抢在前面出声,少年笑道:“七品剑修?那就再好不过,耿大哥说的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在下还得谢过耿大哥引荐。”
那汉子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微微一怔,勾起一边嘴角道:“兄弟与东家有旧,不必谈谢字。”
心下冷哼道,给你留了退路你不走,就生死有命吧,汉子一提缰绳头前带路,留下一句话,“那座庄子,叫做骤雨庄。”
刘小哥放下窗帘,沉默片刻,轻声征询道:“公子?”
笑得人畜无害的陈无双丝毫不以为意,喃喃自语道:“骤雨庄,名字倒是挺有几分气势。只是再大的雨,无非就是在江湖上砸出几点水花罢了,要翻浪头,还差得远呐。”
不知为何,陈无双突然很是想念薛山。
在雍州城墙上娶了谷雨,却在成亲之日痛失爱妻的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