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悬一柄连鞘焦骨牡丹的陈无双特意换上那身黑色团龙蟒袍,右手虚扶在剑柄上,左手则潇洒背在身后,面带笑意缓缓走在宽阔但拥挤的青石板路上,所过之处的喧嚣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般,突兀地为之一静。
常在白狮坊混迹的人其实少有不认识他这副俊朗面孔的,若是放在以往,那些与他既相熟又臭味相投的,说不定还要陪着笑脸上前打声招呼,京都里到底是有些纨绔很佩服他曾经在流香江上揍过皇子的壮举,也都知道只要不惹恼了他,司天监这位喜欢热闹的嫡传弟子实际上不难说话。
在京都城里的膏粱子弟们可以行事霸道些,但总还是有一些不成明文的约束要遵守,在不逾越天家贵胄难以容忍的界线时,他们才能拥有种种高于寻常百姓的特权和自由,尽管这种特权常被寒门士子怒斥为肆无忌惮欺男霸女,此时看清了陈无双穿着的那一身不合规矩的蟒袍,再胆大包天的人也不敢上前叙旧攀交情。
少年走到哪里,拥挤街面上的人群就像被大船航行时划开的水面一样,迅速往两边悄然退去,慢悠悠驾着马车行驶在陈无双身侧的大寒有些不忿,下意识偏头瞥了眼遮住车厢的门帘,本该是公子爷坐的车厢里,却只有一个眼见命不久矣且不时咳嗽的贾姓书生。
许是每到入夜时分流香江上花船在此处附近停泊最多的缘故,白狮坊似乎一年到头都能嗅得出来脂粉香气,漫说繁华街道上的人间烟火气,甚至就连络绎不绝文人士子们的高谈阔论以及国子监里悠悠传来的读书声都压不住,不由让人浮想联翩,觉得白狮坊比江南苏州更该有才子佳人的故事,只可惜这里的佳人难免都沾染了小家碧玉不该有的风尘气,让说书先生偶尔换换口味提起的曲折情爱显得很廉价。
陈无双忽然没来由轻笑了一声,或许温言软语又多情的苏州姑娘们才会觉得京都白狮坊的情爱廉价,但凡去过一次流香江消遣的人就都不难明白,这里的情爱可比江南贵的多,大寒前几天跟那条花船上徐娘半老的船东春风一度,可是花了数百两银子,按这个数目来算,随便在流香江上选个容貌俏丽的姑娘,用不了半个月,就能挣出来兵部员外郎一年的俸禄银子。
听见自家公子爷的笑声,大寒还以为街面上有什么新奇好玩的事情发生,左右转头看了一圈,只见四散躲避让开一条大路的人群中根本没有动静,都用一种意味不明的复杂奇怪眼神盯着这位年轻的观星楼主看,于是文绉绉好奇问道:“公子,何故发笑?”
陈无双微微摇头,平淡的语气里好像有一种刻意掩饰起来的怜悯情绪,“小时候,有一阵子四师叔想要教我好好读书,记得第一句就是人之初性本善,现在想想,这简单的几个字里,道理却一点都不简单。诗书传家的初衷定然是好的,让读书人治国怎么说都比让修士们把持大权好,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没了那些唠唠叨叨的圣贤道理,没了朝堂牵制,江湖还不知道要变成什么糟糕的样子。”
大寒略一皱眉就点了点头,江湖修士所讲的道义规矩里,有半数跟圣贤文章里的仁义道德相左,公子爷这话说的很值得仔细回味,真没了教人分辨善恶的道理,没了约束人行止的律法,人间恐怕就会比无数凶兽弱肉强食的十万大山还让人恐惧。
大周有刑不上大夫的惯例,江湖修士也是如此,所以志向远大的穷酸书生才会发愿,要在有生之年为天下修士立个规矩,往大处说,这是要给所有世人头上悬一柄利刃,不管你是身子孱弱的读书人还是十二品修士,只要脚踏黄土头顶青冥,就不能肆意妄为。
“我的剑意是从五千字《春秋》之中顿悟而生,听说撰写这册传世巨著的先圣,曾经孤身闯进险象环生的南疆且全身而退,连那些未开灵智的畜生都知道敬重读书人,又何况是我?公子爷性子跳脱坐不住,也确实不太喜欢读书,但仍然觉着不忘初衷、心无旁骛的读书人尤为可敬,只是啊,有些读书人心里有了别的渴求或者企图,这就不一样了。朝堂上的百官,说起来与流香江上的姑娘们区别不大,清清白白卖艺不卖身的凤毛麟角。”
陈无双的这番慨叹,换来了车厢里一声不太真切的苦笑。
贾康年小心翼翼将手里的书册折起来一页,然
后合上放在腿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掀开挡住外面繁华的门帘,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疲惫之后的释然,“公子猜一猜,今日的宴席会有几人赏光前来?”
少年脚步略微一顿,等马车前行几步才跟上,正好跟车厢窗口平行,“钱兴拢共送了八张帖子出去,礼数到了就成。毕竟辈分有别,请不动首辅杨公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剩下的人里,六部尚书吏部、礼部、兵部、工部几位既不肯轻易露面,可我离名正言顺接任观星楼主只差一纸圣旨,这种时候想来也不愿干脆驳了公子爷的面子,多半派心腹在会仙楼附近观望,如果来的人多,就找个借口说有事耽误了时辰来得晚些,如果来的人少,就等机会私下去找我解释,百姓们都说官字上下两张口,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车厢里的书生不置可否嗯了一声。
“至于刑部跟户部嘛,我说不好。这六个人之外,那位名列三甲平步青云的员外郎会来。”提到修为卓绝却有些惧内的萧静岚,陈无双脸上就有了几分笑意,先前小满所说的京都四类人,少年其实谁都不打算拉拢。
尽管他身世大白之后再去回想,以前邋遢老头常半仙跟白马禅寺空相、空法两个老和尚莫名其妙的举动就能解释得通了,可陈无双对他们甘愿为自己铺路的行为并不觉得感激,他的性子跳脱之余稍显懒散,有花家、陈家压在肩上就已经透不过气,根本不想当真在身上这袭华贵蟒袍所绣的团龙腹下再添个爪子,反而更向往洒脱如常半仙那种闲云野鹤的生涯。
他要争的,是大周皇家欠逢春公、欠司天监的说法,连入朝为官都很排斥,如果有可能的话,有司天监的托庇在京都做一辈子衣食无忧的纨绔才是乐事,世袭罔替的镇国公爵位可以不要,书可以不读,好不容易修出来的境界也可以不要,可惜啊,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
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东西,由不得他不要。
贾康年咳嗽两声之后重重叹息,然后车厢里就再也没了声息。
会仙楼离流香江畔很近,登上三楼,就可以临窗看门泊数十舟的景致,门外招徕生意的伶俐伙计早就远远看见了陈无双,这一身不管走在哪里都极为扎眼的蟒袍想忽视都挺难,忙不迭凑上前来殷勤打招呼,眼神往车厢一瞥就迅速收回来,乖乖,连无双公子都走在一侧不敢同乘,车厢里那位难不成是陈家老公爷或者仲平二爷?
没想到车停稳当,掀开门帘钻出来的竟然是个貌不惊人的中年儒生,一身丝毫不显富贵的灰布长衫,脸色晦暗无光,白狮坊里这样郁郁不得志的书生多如过江之鲫,可能从镇国公府的马车上施施然走下来的仅此一人。
贾康年下车踏前几步,轻柔伸手摸了摸鬃毛干净如洗的马颈,抬头看向四层之高、勾檐画栋的会仙楼,这座豪奢酒楼处于两条宽阔大道的交汇西北角,比两侧所有的建筑都高了一头,巨大的牌匾上除了会仙楼三个苍劲有力极见功底的大字之外,没有题字人的落款,“是三楼?”
微皱眉头的陈无双把脸偏向东侧远处的人群方向,似乎有所察觉,点头道:“不必管我,大寒先领着贾兄上楼就坐,吩咐伙计上酒上菜就是,该来的自然会来,不用等。”
贾康年狐疑地转头顺着陈无双面朝的方向看去,没看到有什么异常,当先举步往会仙楼内走去,大寒稍一犹豫立即跟上,公子爷是面对五境阎罗殿大学士都凛然不惧的人物,以他四境的修为在没有跟皇家彻底撕破脸时,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当下最要紧是护住随时可能病逝归天先走一步的贾康年,把马车交给迎客的伙计,回头看了一眼,紧跟着进了门。
会仙楼从来都是生意兴隆,还没到正午吃饭的时候,一楼二楼两层已经几乎满座,大寒跟贾康年都算是生面孔,倒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顺着楼梯上了三楼,却发现陈无双早已定好的那张靠窗的桌子上已经坐了两个人。
一个是须发花白、穿了身浆洗得脱色的道袍的老道士,右手边则坐着个噘着嘴的大眼睛小女孩,身上不太合体的道袍很新,还有不深不浅的折痕,遮住额头的整齐碎发显得很稚嫩,只不过撅起来的嘴巴能挂住个五斤重的酒坛。
没等有些不悦神色的大寒开口发问
,那老道士探身看了眼门外街角的陈无双,就笑呵呵拉着小女孩站起来拱手道:“贫道西河派徐守一,与无双公子算是故交,听说他今日在会仙楼大摆宴席,合计着上好的酒菜浪费了可惜,就厚颜带着劣徒不请自来,也算给无双公子撑个脸面。”
大寒歪着膀子摸出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角,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这年龄悬殊极大的师徒二人,心里很是不屑,就您老这副穷得只剩下一条命的模样,来给咱家公子爷撑脸面?得亏这是在京都,要是放在雍州北境的城墙上,必然会被烈烈北风吹折了舌头,也罢,等公子上楼来再做计较也不迟。
贾康年倒是拱手跟老道士还了个礼,和颜悦色走到桌旁伸手请他师徒两人坐下,然后坐在靠窗能看见陈无双的位子上,看了那小女孩两眼,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方小小的油纸包缓缓打开,老道士的女弟子似有所觉,期待地看向中年儒生手心,那油纸包打开,里面果然是几块四四方方的淡黄色糖块,顿时看得目不转睛。
“贾某先天体弱,咳嗽的毛病夏天还好,一到秋冬都抑制不住,所以随身带着些不值钱的梨膏糖缓解,道长高足年纪小,正是喜欢吃甜的时候,不妨拿去尝个鲜。”贾康年笑着把掌心里的糖块递过去,小女孩的手伸到一半突然停住,回头看了眼老道士微笑点头,这才高兴接过来,拈了一块丢进嘴里,大眼睛顷刻有了好看的亮光,把剩余几块用油纸包起来收好,甜甜朝中年儒生一笑。
大寒哼了一声,自顾自走到窗边看向外面,也不跟谁搭话,小女孩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京都城外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难道比这心善书生给的糖块还好吃?
陈无双没上楼并不是在等将要前来赴宴的贵客,而是在马车刚刚驶入白狮坊时,神识就已经察觉到身后有人跟了一路,站在会仙楼外等了一阵子,见那几个人没有主动露面的意思,冷笑着往前迈了几步,扬声道:“公子爷是什么人,殿下应该知道,既然请人喝酒就不怕多两双筷子。”
被几个修士贴身护着白龙鱼服出门的太子殿下刚犹豫着要不要现身搭话,就听见不远处一阵轻微骚动,踮起脚尖循声望去,竟然是同样穿了身寻常便装的二皇子越众而出,太子殿下的双眼瞬间眯起来,跟他不同的是,器宇轩昂派头十足的二皇子李敬威没带扈从,腰间也没有悬刀,更像个日子过得宽裕的书生。
被陈无双叫破了行踪再不露面的话,这面子可就算是栽了,二皇子走出人群时漫不经心地朝太子等人所在的方向扫了眼,轻哼一声颇有不屑,在察觉到他锋利如刀的目光时,太子殿下竟下意识低头躲避。
躲避之后心里就紧接着一阵恼怒,我是景祯朝太子,是大周储君,为何要躲?
然后就明白了陈无双刚才为何说,不怕多两双筷子,原来那瞎了眼的王八蛋,在自己还没发觉李敬威就在附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人群中有两位殿下,不禁心里更愤怒,陈无双说话实在让人恨得牙根痒痒,都是殿下,太子岂能跟寻常皇子一样?
二皇子不再回头,一步一步脱离出人群走向会仙楼外的陈无双,本来空无一物的腰间,不知何时多了两柄刀,一柄在左一柄在右,走到近处,淡然看着堂而皇之身穿蟒袍的少年,“陈无双,你可知道即便是陈伯庸在时,也不敢这般公然宴请朝堂重臣?”
大周祖制,王爵、公爵不得涉政,世袭罔替的一等镇国公能在保和殿上赐座,是因为不入九品中正制的观星楼主极为特殊,一千余年来的历代帝王把这条律例看得比后宫干政、内廷专权还严,久居京都的陈无双耳濡目染,自然知道二皇子说的是实情。
先前多少代观星楼主如何自处他不太清楚不假,但陈伯庸素来持身极正,私下里即便偶尔跟某位有交情的朝臣交谈,也都是蜻蜓点水,甚至连每年进京述职时到府上拜会的各州都督都避嫌不愿意见面,陈无双此举确实是犯了忌讳,这也是他猜测接到帖子的人多数不会来的原因。
当然,来不来是他们的事情,请不请则是陈无双的事情,两不相干。
少年不当回事地摆摆手,察觉到二皇子双手都离刀柄很近,轻佻笑道:“怎么,殿下是打算来教我如何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