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雪顶”这样的名茶,如果产量高了,也就值不了多少银子了。世间道理相通,有资格被称为剑仙的修士,更是百年难遇。
陈叔愚信上只有短短四句,少年看懂了三句。陈仲平出京不算稀奇事,老头子尽管不太靠谱,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陈无双孤身涉险,想来是要为弟子晋升三境提前做些准备。后两句说的意思很是直白,既然连大周司天监第一高手都亲自现身了,康乐侯可有些不太够看。
至于信上的第二句“剑仙下山”,陈无双不确定故弄玄虚的三师叔指的是谁,但揣摩意思却能领会到,似乎这位剑仙的现身对自己也能算是个倚仗。谷雨烧掉信,放走信鸽,见自家主子怔怔出神,问道:“公子在想什么?”陈无双舒展开眉头,浅浅呷了口茶,“剑仙下山···哪里来的剑仙?”
“逢春公之后两百年,可称剑仙的仅有一人,昆仑苏慕仙。”侍女不客气地自己伸手倒了碗茶捧在桌上,热气氤氲,在黄昏油灯火光的照射下缓缓晕开散去,清幽茶香顺着鼻孔一直盘旋而上,似乎渗透进识海之中。
第一次听到苏慕仙这个名字的时候,陈无双记得师父正气冲冲堵在京城皇宫门前骂街。为了治好他双眼,陈伯庸亲自出面请了白马禅寺空相神僧出手,结果仍是无计可施,陈仲平一口咬定老秃驴故意藏私不肯全力施为,愣是把当朝国师堵在宫门口骂了整整两个时辰。
陈仲平骂街的功力丝毫不次于剑道修为,连带着整个白马禅寺都骂了个遍,甚至提起多年前一桩旧事来,说难怪苏慕仙剑劈白马山门、纵酒金佛题字,数千秃驴没一个有能耐的,还比不上净身进宫的太监,起码人家还有虽无一鸡在身但有一技在身,能伺候得好天家贵胄。
事后陈无双好奇问起,才知道空相和尚当年不知道怎么招惹了护短的苏慕仙,他一人一剑打上门去,以所向披靡之姿劈毁白马禅寺山门,于佛门净地纵酒长歌,在大雄宝殿佛祖金身背后以剑气刻下龙飞凤舞十四个大字:欺世盗名光头汉、蝇营狗苟袈裟僧,最后剑气冲霄扬长而去,四大神僧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这种不光彩的事,白马禅寺当然讳莫如深,陈仲平无所顾忌地痛痛快快骂了一场,要不是皇帝陛下降旨责令镇国公出面管束,恐怕满京城谁也拦不住他性子,还得再骂两个时辰才肯罢休。不过空相神僧并没放在心上,反而后来多次主动登门赠药,却不知道拿来的丹药都被老头子扔
进观星楼前的水潭里喂了鱼。
“苏昆仑?”陈无双有些意外,尽管知道苏慕仙修为极高,世人皆敬称为苏昆仑,可绝没想到那位素未谋面的修士当得起剑仙的称呼。他瞬间想到了官帽山下遇到的那个豢养黑虎的青衫老者,心念一动,莫非他就是金佛题字的苏慕仙?
谷雨陶醉地闻着茶香,点头道:“修士佩剑铸造时皆有定式可循,以三尺为长。苏昆仑的孤鸿剑仅有二尺七寸,曾言我为剑仙,当让世人三寸锋芒。”
我为剑仙,当让世人三寸锋芒。短短一句话,在陈无双心里却无异于掀起惊涛骇浪来,好一个苏慕仙,不论其修为到底有没有当年逢春公五境十二品之高,单凭如此胸襟气度就不愧旁人敬称一声“苏昆仑”!
“想是神明偏爱,人间自有剑仙风采啊。”少年喃喃说了一句,连茶水慢慢凉下来也忘了再多喝一口,再想起那晚见到的青衫老者来,竟有些后悔,只恨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多说几句,那有可能真是剑仙啊,活着的剑仙。
侍女小口小口喝完一碗茶,抬眼看了看自家主子,“茶凉了可就不好喝了。既然三爷说苏昆仑下了山,或许公子有机会见到也说不准,不是在洞庭就是在剑山。”
陈无双怅然点点头,定了定神道:“苏前辈很少下山?”
“嗯,楼主大人说苏昆仑性情最是孤傲,一向不喜人间喧嚣,因此常年枯坐昆仑山坐忘峰顶潜心修行,几十年来如一日,极少踏足中土。”
能耐得住寂寞孤独的人,才能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苏慕仙的成就并非偶然,这个道理陈无双当然能想得明白。想不明白的是,有剑仙修为的隐士高人选择这个时候下山,必有缘故。青衫老者现身时曾向谷雨打听一个黑衣老妇下落,如果他就是昆仑山上那位,那黑衣老妇又是什么人?
这一来,少年越发觉得楚州也好、云州也好,局势之复杂远远超出他意料之中,有麻烦的不只是大周皇室和司天监,越秀剑阁恐怕也深陷其中,再加上修为通天的苏慕仙和一个不知身份的黑衣老妇,还有雍州北境蠢蠢欲动的安北侯,似乎暗地里正有一面大网从天际缓缓罩下来,如果天下修士都是网下的池中之鱼,那谁又是船上操网的渔夫?
陈无双沉思许久,也没想清楚这渔夫要的究竟是大周的天下,还是天下的修士,这看起来是一码事,其实细想却有很大不同。
若要的是李家的江山,无非是想搅动十四州风云变色,首当其冲的必然是一心扶保大周皇室的司天监;若要的是天下修士反倒还好,起码压力不会全部集中在陈家头上,驻仙山、白马禅寺、越秀剑阁甚至远在海外的孤舟岛都不会束手待毙。
陈伯庸和陈仲平都是城府极深的五境修士,眼光阅历不同凡响,让陈无双偏偏在这个时候动身出京,所期望的肯定不只是飞鸽传书上提到的“剑山隐秘”而已,其中深意就像一颗不起眼的种子,在它发芽破土之前,少年想破脑袋也猜不出这到底是朵什么花。
谷雨正要伸手把他碗中凉茶泼了重新斟满,陈无双突然笑出声来,“三师叔说的对。”也许整座司天监里最了解陈无双的,是陈叔愚,他早料到少年会往深处想,所以信上后两句只做当头棒喝:莫要瞻前顾后,尽管放手施为。
陈无双没有真气,更使不出剑气,可要说到放手施为,一百个谷雨也没有他胆子大,不然怎么敢把玉龙卫视若珍宝的信鸽烤来吃。在流香江花船上真要发起性子来,连年幼些的皇子也只好退避三舍,相比之下许家区区一个侯爷爵位,能算多大个人物?
谷雨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少年话里的意思,笑着帮他换了碗热茶,“公子这才像陈家的人。”
少年心情大好,挑起眉道:“怎么?先前不像?”
“先前像镇国公府的公子,现在像司天监陈家的传人。”
陈无双被侍女说得一愣,嚼出她话里的意思,不禁大笑出声来,“说到底你我都不是陈家血脉,只不过我命比你苦了些,做不了威风八面的二十四剑侍,不得不当司天监的传人。”
谷雨陪着少年笑了两声,慢慢收起笑容,一字一句郑重道:“公子要记住,陈家命苦了一千三百年,守的是大周王朝,更是天下太平。二十四剑侍修为再高、威风再大,也愿意当楼主大人手里的一把剑,扫清司天监面前的一切障碍,虽死不悔。”
陈无双端着茶碗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将一碗连当朝宰辅轻易也喝不到的茶水泼在脚下,声音少见地有些低沉,“后辈无双以茶代酒,敬陈家历代先人。我目虽盲,愿求世人所见皆是乾坤朗净。”
谷雨坐在椅子上,看着白衣少年的背影,嘴角再弯起来的时候,眼中竟有了泪光。这里的夜色,应该比京城里更好看,比十四州任何景致宜人的地方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