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秀剑阁主峰不得御剑的规矩从创派之初就已定下,颇有些皇宫门前公侯下马的意思,陈无双没有陈仲平那般本事和气派,不得不满口抱怨着入乡随俗,所幸陆不器的云水小筑在半山腰位置,下山不用走多远,沈辞云把却邪收进储物戒指,仍是提着那柄古铜色沉香剑,一路上最引得越秀弟子目光汇聚的,倒是俏丽黑裙少女和拎着酒葫芦的邋遢老头。
四人目不斜视径直沿着大路下了山,山门外,孙澄音独自一人在路边树下支了张四尺见方的八仙桌,泡好一壶茶水自斟自饮,显然知道这里是陈无双回京的必经之路,另外两个道士没有露面,顺着春风和畅,隔老远沈辞云就闻到一股浓郁茶香,低声道:“青山雪顶。”
陈无双脚下微微一顿,含笑走到桌前,“孙兄好兴致。”孙澄音立即笑吟吟起身,提起茶壶倒出来四碗剔透琥珀色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水,道:“知道无双公子今日启程回京,有缘相识一场,孙某别无他物相赠,特地泡好这壶青山雪顶给诸位送行,茶水温热刚好入口,愿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墨莉冷哼着一动未动,对这个曾说过要陈无双把自己让给他的年轻道士满是反感,顺带着对以前没怎么听说过的整个鹰潭山都先入为主没有好印象,沈辞云上前点点头,端起一碗茶水回身递给常半仙,另一碗才端起来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眼睛一亮道:“好茶。”
青山雪顶是一样的青山雪顶,不过孙澄音泡茶的手法就远远胜过谷雨跟沈辞云二人,越秀剑阁山上有不少溪流瀑布水潭,水质清凉甘甜,以木柴煮到滚开后再加凉水,如此三沸,便是寻常百姓家中半两银子可买一斤的茶也能激发出最大香气来。
鹰潭山的道士们对喝茶极是讲究,甚至有“茶礼”“茶道”等种种繁琐仪程,每一道工序都有修身养性的道理在内,归为和、敬、清、寂四个字,泡一壶上好如青山雪顶的茶,往往要折腾两刻钟,净手、赏具、洗壶、入宫、洗茶、冲泡、封壶、刮沫、回壶、分壶、奉茶、闻香,最后才是品茗,光是冲泡,就有“凤凰三点头”之类的雅致说法,沈辞云若是知道,定然不会举杯就喝,大煞风景。
陈无双撇了撇嘴,孙澄音若不是觊觎墨莉并且与吴北河之死脱不了干系,单是在剑山之内对他出手,说不定还会对这个行事一派京都纨绔作风的年轻道士有些臭味相投的好感,这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形象,在流香江上最是得姑娘们欢心,司天监不学无术只靠怀里银子砸人的公子爷对此向往已久。
“上回在陆师叔的院子里请诸位喝过一回寡淡无味的酒,这次澄音想借着一壶生津回甘的茶汤,与无双公子一来告个别,全你我相识一场的情谊,二来说几句交心的话。”孙澄音双手捧起一碗茶递给陈无双,白衣少年点头伸手接过来,却手腕一翻洒在身前,正色道:“先敬吴北河。”
孙澄音微微一怔,这才想起来吴北河就是死于深坑边千剑穿身的驻仙山三境修士,非但不恼,反而脸色肃然一正,学着陈无双也泼了一碗茶,惋惜道:“那位吴兄不是我杀,却算是死于我
手,如此视死如归的好汉子,当得起孙某一敬。”
而后又给白衣少年斟满茶水,“请。”陈无双浅呷一口,只觉茶汤香气之浓郁经久不散,口感饱满醇厚,只会拿沸水冲茶的谷雨确实泡不出这个味道来,叹息一声,好好的青山雪顶,都被暴殄天物的侍女糟蹋了,“交不交心暂且不提,孙兄有话但说无妨。”
孙澄音见墨莉始终不上前半步,只提着那截三尺长的翠竹站在一旁,懊恼神色一闪而逝,笑道:“非是澄音交浅言深,这几句话是我来剑山之前,师父特意嘱咐过的,师命不可违,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无双公子海涵。诸位都知道南疆、漠北的动静,如今大周倾颓已是不可逆转之天数,镇国公爷跟司天监一意孤行,无双公子正值意气风发,又何必不惜此身?”
“说人话。”陈无双眉头一皱,又不是进京殿试的读书人面圣答对,孙澄音一个道士满口文绉绉的言辞让他很是不满,左一句大周倾颓不可逆转、右一句镇国公爷一意孤行,要是在京里碰上这种卖弄见识的书生,以司天监嫡传弟子的跋扈性子,早赏他十个响亮耳刮子,让他先找找北在哪边再开口。
孙澄音笑意更盛,温声道:“好,无双公子是痛快人,我便直说了吧。我师父在占卜起卦上或许不如这位常前辈,但要是说观气运流转、天数循环,毕竟是道家祖庭看家的本事,越秀剑阁的人说剑山阵法还能撑一两年,可前有靖南公掠取天南气运晋升十二品,后有正月初三南疆那场声势恢弘浩大的天地呼应,如今却邪剑又被这位沈师兄所得,一而再、再而三,剑山那座镇灵法阵委实是日渐衰弱,依家师看,却邪若不出土兴许云州还有一年的太平日子,如今至多能撑半年就让人喜出望外了,若是···”
道士故意顿了顿,饶有深意地看了眼不为所动的邋遢老头,继续道:“若是镇压云州气运的那件异宝再现世,牵一发而动全身,阵法之力就会再次被削弱,三个月内,凶兽必将尽出南疆。”陈无双心里一惊,脸色却没什么变化,事不关己般淡然道:“鹰潭山掌教不是说这两日就会到越秀?应是道家高人还有补救之法吧。”
孙澄音摇摇头,坦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剑山镇灵法阵当年是以数名上界仙人完整神魂为布阵之器,家师纵然知道如何补救,先不说上哪里去找仙人,世上可有第二个愿意玉石俱焚的逢春公?家师此来,是想着长住云州,南疆凶兽肆虐时能尽些微薄之力,替天下无辜百姓挡上一挡。”
常半仙神情肃穆微微点头,他自然知道孙澄音所说的确实都是实情,若说钟小庚有法子能让阵法死灰复燃,十一品卦师第一个不信,幽幽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眼下司天监的谋划他比谁都清楚,陈伯庸是想着先将当年陈家先祖布阵用的十四件异宝找回来,再想办法重新布阵镇压大周气运;再者,虽然还都摸不清任平生进京剑斩景祯皇帝寿数的意图,想来这位有资格穿蟒袍却偏喜欢一身麻衣示人的靖南公爷,也想找法子修补剑山的阵法。
天下大势、天下大事,归根究底竟要落在两座阵法上,不光是让人唏嘘,这些事要是
让京里那些笃信圣人经典才是治国之本的读书人得知,必然会引发轩然大波,读书人读书人,本就心高气傲看不上修士的本事,早有什么侠以武乱禁的说法甚嚣尘上,因此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张正言,才有要为世间修士立个规矩的雄心壮志,说白了无非是想让圣贤文章凌驾于无数修士之上。
陈无双点头不语,心里明白孙澄音说的是实情,但藏着掖着没说全,沉寂了千年之久,大周境内还有道士修行的道观屈指可数,比不上香火鼎盛的佛门,稍成规模一些的城镇上就有和尚传法,十四州内大大小小怕不有上千座供奉佛祖菩萨的寺庙,信众可称不计其数。
鹰潭山想要趁大周式微东山再起,首先要做的是让芸芸众生知道道家修士的本事,钟小庚此时来云州阻拦南疆凶兽是极好的切入点。按理说遭逢大变,正是和尚们出寺普度众生的最好机会,可空相神僧辞去国师之位、白马禅寺封山不出,倒像是有意要为道家祖庭再度崛起而退避三舍,此事既在意料之外,也不在情理之中,怎么想都透着一股蹊跷。
陈无双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完了?”
家世显赫的孙澄音既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又是鹰潭山地位不低的掌教亲传,所说的这些话看似诚意拳拳,其实细想之下云里雾里,让人不好分辨他究竟是站在大周皇室的立场,还是站在道家祖庭的立场,这两者几乎可以算是对立的,从太祖皇帝李向崇佛抑道开始,皇家李氏就算是跟鹰潭山结下了梁子,即便国师之位自此空悬,景祯陛下也不可能召钟小庚进京加封,而且鹰潭山的崛起必然会将大周目前混乱不堪的局势搅合得更难以收拾。
“最后一句,孙某想代家师问一句,若是司天监观星楼崩塌,公子将何去何从?”孙澄音问完就低下头把玩手里的那柄小巧桃木剑,竟像是根本不在意陈无双会怎么回答,只是完成钟小庚交代的一件事,话一出口,事情就算办完了。
陈无双冷哼一身,提起无鞘的焦骨牡丹随手一剑,青冥剑气应声而出,孙澄音身后一棵大树从中间被斩断轰然而倒,随即二话不说御剑腾空带着青色剑光朝北疾驰,意思很明显,鹰潭山要敢对司天监不利,少年便敢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斩了你背靠乘凉的大树,墨莉胭脂剑光华一闪随即紧紧跟上,她早不愿在听这絮絮叨叨的道士危言耸听。
邋遢老头喝尽碗中茶水,嘿笑着把茶碗放回孙澄音面前的桌上,“不知者不罪,小牛鼻子,转告你家钟小庚一句,云州百花山庄还有一座观星楼,那是老夫常继先挑好了的养老所在,跟司天监没多大关系,想要浑水摸鱼由得你们鹰潭山,但若是想暗地里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嘿,老夫成事兴许不足,败事倒绰绰有余!”
六枚承天通宝滴溜溜转着升空,沈辞云落在最后,轻声问道:“孙兄,你知道九幽死气?”孙澄音眼神一凝,摇头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青衫少年最后叹息一声,道了句谢后遗憾离去。
谢是谢那一碗越秀剑阁山脚下的青山雪顶,不谢那句不知其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