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五丑时刚过不久,本就没想着采剑的墨莉跟谷雨就最先回到了云水小筑院子里,仅仅一天没见到别来无恙、笑靥如花的黑裙少女,陈无双却真正体会到了何为如隔三秋,侍女细细跟自家公子爷说了一遍他离开剑山之后的事情,笑道:“墨姑娘只是灵识轻微受损,静心将养几日便能完全恢复,公子不必太过担忧。”
关心则乱,尽管明知道墨莉不会真在幻境中受伤,可现在陈无双才松了一口气,欣喜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白马禅寺的和尚们走了?”墨莉见他这般关心自己,脸上笑意甜得让陈仲平跟常半仙两个老头直撇嘴,道:“空法神僧早等在剑山脚下,现在想必已经在回鹿山的路上了。”
趁着其他人还都没回来,陈仲平咳嗽一声,摆出司天监第一高手的威严来,正色道:“此时不少修士正要离开云州,谷雨,你即刻返回京都镇国公府听命,越快越好。”谷雨立即收敛笑意应了声是,跟常半仙要回佩剑,犹豫问道:“二爷,那公子?”
最早出京的时候,这位只听命于观星楼主的六品剑修是有些看不上陈无双,虽然嘴上顾忌他司天监唯一嫡传弟子的身份不敢明说,心里却想不通为何睿智如楼主大人、修为高强如二爷,会放着陈家不少旁系血脉后人不管,偏选了这么个惫懒少年做下一任观星楼主。
一路走来七千里,朝夕相处的时间越长,谷雨就越感觉白衣少年骨子里有种不屈不挠的韧劲,而且为人最是重情重义,别人或许不清楚,但她曾四次在河阳城书生家里见过,陈无双半夜时分独自坐在枇杷树下,摆了两只酒碗念叨那死战不退的拨云营瘸腿老卒。
陈仲平看向谷雨的眼神里突然多了一丝少见的亲近,摆摆手道:“不用管这小子,他的路总得自己走,眼见都是快娶媳妇的人了,谁还能护着他一辈子?楼主准备召集二十四剑侍奔赴雍州北境,有你在,得了什么消息无双也能及时知道。”谷雨垂头答应着,走到陈无双面前默默看了他一阵子,伸手帮他理了理衣襟,轻声道:“公子,谷雨此去千里万里,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能再见着的机会,你得好好保重,莫要再率性胡为,惹二爷生气。”
白衣少年笑容僵硬,心里突兀一痛,隐约觉得侍女好像是怕这一去就是永别,柔声道:“说不定过段日子我也会去雍州,要是见着薛山,那王八蛋敢动心眼欺负你,公子爷饶不了他!在我看来,谷雨就是谷雨,跟是不是二十四剑侍无关,若是想嫁人了便只管嫁去,有我给你撑腰,皇帝老子拦着也不行。”
侍女微黑的脸庞一红,回身朝邋遢老头郑重躬身行礼,将那枚承天通宝还给他道:“公子脸皮薄,谷雨替他谢过常老前辈一路鼎力相助之恩,日后···前辈若是有吩咐,赴汤蹈火谷雨在所不辞!”常半仙坦然受了她这一礼,重重叹息一声,低下头憋了良久才说出一句保重。
最后,谷雨才拉住墨莉的手,轻声道:“墨姑娘,我家公子偶尔是性子顽劣了些,可他跟这个世上所有的修士都不一样。你···拜托姑娘以后多让着他些。”黑裙少女默默点头,见她双眼中
泪光盈盈,忍不住鼻头一酸就要落下泪来,“谷雨,千万保重。”
“百花山庄我给你留着一间房子。”陈无双勉强笑了声,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总有能再见着的时候,谷雨,这就动身吧。”侍女不敢再多做停留,堂堂六品剑修怎么肯在众人面前哭出来,咬着嘴唇深深看了眼自家主子,一扭头转身走出院子,朝着下山的路再不回头。
常半仙抬起头来,目视着十一品凌虚境的剑修道:“老夫几十年前就知道你这混账心狠手辣,可没想到真能这般铁石心肠,谷雨她···”
陈仲平皱眉冷声打断道:“铁石心肠?你睁开眼看看,我自己的徒弟才十六七岁,就得背负司天监一座七层高的观星楼,老夫难道不知他背不动?你修了一辈子卦师术法,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若是我死了能换他们一个个长命百岁平安喜乐,陈仲平这就挥剑自刎,眨一下眼皮都算是个蹲着撒尿的娘们儿!我心软了,当得什么用处?”
站在院子里见证了一场离别的林霜凝,哗啦一声抖出六枚铜钱,没等看清楚卦象就被常半仙挥手散出一道真气打散,颓然道:“徒儿,有些事是不能算的。你算出来,这院子里至少有两个人要得失心疯。”
陈仲平气呼呼冷哼一声,索性指着天破口大骂了一阵,甩下一句:“小子,还是那句话,尽快回京。老夫要去剑山阵法处守着,没空搭理你们。若是连我也死在南疆凶兽手里,就别再管司天监的破烂事,孤舟岛、百花山庄,爱去哪你就去哪,逢年过节烧些纸钱就算是有孝心了。”而后径自御起青色迷蒙剑光,腾空而起直朝南而去。
他离开之后不久,果然运气极好的许悠就喜滋滋捧着一柄天品长剑,领着一众垂头丧气满脸遗憾的孤舟岛弟子回到云水小筑,虽然有为了照顾师弟师妹情绪刻意掩饰笑容的意思,可从说话的语气中都能听出来他心情好到了极点,一进门看见林霜凝怀里也抱着一柄天品,惊喜道:“小师妹,你这柄剑可不寻常啊。”
郁闷的季清池第一眼就看见陈无双两手空空,烦躁的情绪略微缓和了几分,道:“我没采到剑,你也没采到,咱们这回算是平手。”林霜凝是见过焦骨牡丹的,刚要开口解释,白衣少年就抢先道:“嗯,是平手。”墨莉歉意地看了看他,知道陈无双这时候心里也不痛快,不愿让季清池受打击纯粹是看在自己面上,上前几步安慰一无所获的几个师弟师妹。
许悠扫视了一圈,疑惑道:“辞云还没回来?”陈无双思忖了片刻,皱眉道:“你们回来的正好,辞云跟彩衣早就从剑山出来,到现在都不见人影,咱们得分头去找找。”许悠满不在乎地笑道:“彩衣姑娘也没回来? 这就说得通了,你不知道,前阵子彩衣姑娘没少跟我打听辞云师弟小时候的事,我看八成对他有那么点意思,说不定现在二人就在不远处谈情说爱私定终身,十六七岁的年纪嘛,这有什么好奇怪?”
墨莉怎么听都觉得许悠话里有话,像是搂草打兔子在说自己跟陈无双,气道:“许师兄别胡说。辞云从来都不会干这么没谱的事,就算他们真···总该
先回来跟常老前辈说一声,免得咱们在这里惦记着。你们刚从剑山回来先休息两三个时辰,等到天亮辞云要是还没回来,咱们就分头出去找找,越秀剑阁附近不会有邪修出没,想来是被什么事情缠住了。”
陈无双点点头,心里却在权衡孙澄音说的话到底可不可信,按理说在百花山庄谷雨就出手以切磋的名义试探过彩衣修为,那黄衣少女所修的是洪破岳的御剑术,见多识广的常半仙应该不会看走了眼,再者她动用那黑气接触却邪剑时,法善等人都在场,谁都没有察觉到跟黑衣老妇、幽冥恶鬼类似的那种邪修气息。
再者,陈无双被独臂修士顾知恒甩了一口黑锅的时候,沈辞云跟墨莉并不在身边,后来赵灵琦勾结黑衣老妇在百花山庄发动围攻,青衫少年也仅仅是被动防守挡住七星剑阵,驻仙山的人无论怎么想也不会迁怒到他身上,没必要为一个已经死了的掌门弟子柳孝铭,同时惹怒司天监跟孤舟岛。
这么说来,陈仲平见到的几道驻仙山四境修士的剑光,有可能根本不是冲沈辞云去的,只是赶巧了都往越秀剑阁的方向。想到这里,陈无双虽然觉得沈辞云多半是没有危险,但奇怪的是心里总也踏实不下来,毕竟他手里拿着的可是无数人都想得到的那柄却邪剑。
许悠对墨莉提出来的办法自然不会有意见,众人纷纷从常半仙手里取回了自己的佩剑,各自回了厢房休息,在剑山大家都是三天三夜没合眼,饶是有真气修为在身的三境修士此时也昏昏欲睡。院子里的人散了,墨莉走到陈无双身边,轻声道:“去水潭边走走?”
白衣少年第一次堂而皇之地不找任何借口,直接握住身边女子柔弱无骨的手,出了院门走到水潭边那棵水杉树前,树皮上还留着他当日练剑留下的痕迹,“陆师叔说这座院子是他师娘留下来的,咱们住了这么久,如今剑山阵法关闭,总不好再赖着不走了。”
墨莉低着头嗯了一声,任由他牵着手继续道:“我以为修士能御剑飞行、百丈之外取人首级的手段就很是了不起了,没想到剑山里的藏剑如此神奇,竟能以尚存的灵性把人带进匪夷所思的幻境之中去,此生能有幸见到逢春公剑斩仙人的风采,委实是大幸。墨莉,你当时为何要推我?”
少女声音细得好像拂动发丝的恼人春风,“我···我没想太多。”陈无双似乎并不在意她怎么回答,心里早就有了答案,柔声道:“我自小被师父抱回司天监,连生身父母都不知道是谁。想来是瞧我眼瞎命苦,师伯没把我当成跟谷雨一样的二十四剑侍培养,整个陈家上上下下都拿我当镇国公府的世子看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直到在洞庭湖上见到你,才真的心里欢喜。”
以往最得流香江莺莺燕燕欢心的白衣少年,此时却说了这么几句话就手心冒出汗来,颇有些患得患失的感觉,索性把心一横,强作镇定道:“京都的繁华跟孤舟岛景致各有千秋,镇国公府的院子极大,也有这么一方水潭,不,我是想说,你要是愿意···”
墨莉突然抬起头,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坚定道:“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