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京之前,陈无双从来没有杀过人。
前些日子在剑仙庙,真正以天香剑诀杀人的多半是谷雨,小半是花逢春残存在世上的一缕神识残念,名满流香江的白衣公子上前补的那一剑,充其量只能算是鞭尸。
今夕不同以往,有陈仲平浩瀚剑气在手的陈无双,毋庸置疑是想杀了这黑衣人的,可真要动手之前,他反倒有些犹豫起来。老话常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在五境修士施展的青冥剑气面前,四境修为的黑衣人就不比他眼中的少年强多少,陈无双觉得就这么杀了他,实在有些浪费。
既然已经出了京,就该站在司天监的立场去看待问题,尽管嘴上不敢承认,他心里也明白自己目前是唯一有希望在陈伯庸百年之后,继承一等镇国公爵位的人,这话陈仲平也半遮半掩提过几次。从他六岁那年在昏迷中清醒过来,陈伯庸兄弟四人对他就极为青睐,那本抱朴诀看起来不靠谱,其实却是观星楼七层拿出来的。
那个地方陈无双去过,除了简单的一张矮桌、一套茶具之外,几乎一无所有。平日里没有陈伯庸的允许,连陈仲平也不敢轻易上去,因为观星楼七层,是存放司天监至宝周天星盘的所在。能跟让陈家一门看得比性命还重的周天星盘放在一块,抱朴诀的重要性显而易见。
抛开自身想法,站在司天监立场上去看,陈无双就有不杀黑衣人的理由了。本来他确实不愿意接任陈伯庸的爵位和官职,可师父说得对,跟人可以讲道理,跟命不行。命该如此的话,总不能傻等着大周皇帝下旨让他上任,在这之前,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
浩大恢弘的青冥剑气悬停在林中,连谷雨都能感觉到里面蕴含着极大的威能,漫说黑衣人只有四境修为,就算前面有座山也能削平了峰顶。置身其中的黑衣人一动不敢动,惊骇地看着眼前刚才还跟废物一样的少年,被铺天盖地的剑意震慑得心头冰凉。
陈无双慢慢踱步上前,到现在他似乎已经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出京来。为的不是去剑山,更不是去拿根烧火棍子,为的是,让自己变成一把剑,一把能劈开司天监前面所有障碍的绝世神兵。心里想清楚,脸上就风轻云淡笑起来,道:“说说看,怎么称呼你合适?”
谷雨惊讶地看着少年还有些单薄的
背影,觉得自己主子好像突然之间,变得跟以前不太一样了,至于是哪里不一样,也不好说。很早之前她就认识陈无双,甚至在京城的时候,就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愤怒,身为大周司天监第一高手陈仲平的亲传弟子,却日日想着喝花酒、听艳曲,要不是碍于楼主大人,二十四剑侍中不只一人想要出手给他点教训。
黑衣人察觉剑气引而不发,惊疑之下也意识到他应该有别的想法,纵然心里不敢相信十五六岁的少年能有五境修为,可命在顷刻之间,还是答道:“肃州阴风谷护法,本座冯秉忠。你又是谁?”
大周十四州中,肃州偏居西南、地势奇高,京城众人偶然提起来,都不免轻蔑说句“穷乡僻壤”来形容,阴风谷虽然是修士门派,但日子并不好过,资源不够的情况下,冯秉忠能修到四境算是颇为难得了。
白衣少年点点头,洒然笑道:“在我面前,最好不要自称本座。你能认出青冥剑诀,想来对司天监观星楼也有些听闻,我姓陈。”
姓陈。
天底下姓陈的人绝对不在少数,阴风谷里就有几个。可司天监里姓陈的少年,还能将青冥剑气修到这种程度的,整个肃州也没人惹得起。陈仲平有个亲传弟子的事,早就顺着流香江水传遍了大周。
“陈无双?”冯秉忠一下就反应过来,司天监确实威名赫赫,可有能耐教出这种天才的,除了五境十一品的陈仲平之外,他想不出来还能有谁。陈伯庸本人身份贵重不假,也无非就是五境初的修为境界,跟眼前的少年比,孰强孰弱还不一定。
陈无双不置可否地笑了声,伸手指着散落一地的短刀,问道:“老冯啊,你千里迢迢从肃州跑来中原,就是为了祭炼这些个破玩意儿?”
冯秉忠冷汗顿时就下来了,掂量着语气道:“本想着投奔雍州谋个前程,前阵子不巧碰上驻仙山一群弟子,争斗一场下来,百煞刃折损不少,这才想着先在此处祭炼完整再动身。”说起这个来,他就有些懊恼,十几天下来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没想到最后关头碰上的这两人这么大来头。
“去雍州谋个前程?”陈无双很意外,雍州横亘于大周最北,常年驻扎重兵防止漠北妖族侵扰,听人说过,那里的城墙高达六丈、固若金汤,安北侯谢
逸尘亲率二十万精锐镇守多年,经营得铁桶一般,堪称国之长城。
谢逸尘少年从军,应是从战火中练就一身本事,身经百战的四境八品修士深得北境军民爱戴,朝中百官都知道,这位战功彪炳的侯爷迟早能得到世袭罔替的殊荣,连京里酒楼茶肆的说书先生都把他的事迹编成过十几个版本。冯秉忠这样的邪修,竟然要去雍州谋前程?
不等少年继续问下去,战战兢兢的冯秉忠就继续说道:“年前,我家掌门收到过安北侯爷一封信,要请他去雍州共谋大事。掌门年岁已高,也舍不得阴风谷家业···”
“所以,你想去试试?”陈无双挑着眉问,心里却暗自琢磨,安北侯亲自写信邀请阴风谷掌门去做什么,难道是驱虎逐狼、以毒攻毒之计,想利用这些邪修去对付漠北妖族?名将用兵,往往不拘一格,如果真是这样,倒能解释得通。
冯秉忠被他打断了话,敢怒不敢言道:“良禽择木而栖,这有什么好奇怪?”
陈无双沉吟了一会儿,突然笑道:“那你觉得,比起安北侯爷来,司天监这棵树怎么样?”沉默多时,只顾着化解药力恢复真气的谷雨心头一惊,听这意思,自己主子想招揽冯秉忠?
“嗯?你是说···”冯秉忠都难以相信耳中听到了什么,司天监一向标榜监管天下修士,以正道魁首自居,怎么这少年好像不太一样?
此时的谷雨和冯秉忠都被他平淡的话语震惊当场,反而没有注意,陈无双的身形轻微摇晃了两下才又稳住,他藏在宽大衣袖里的手已经开始有些颤抖。师伯刻下的剑符确实是保命的不二法宝,老头子陈仲平封禁进去的剑气也一点没有掺假,激发符咒杀人不难,但长时间维持住剑气凝而不散,对他而言就很是困难了。
毕竟灵识再强,也没有全部凝成实质化为神识,这就好比他可以搬起重达百斤的铁箱子扔出去,但不可能长时间举在头顶不放下,两者所耗费的力气不可同日而语。
“你还是去雍州。司天监想要知道,安北侯爷想要跟你家掌门共谋的大事,究竟是什么。”陈无双等不起冯秉忠再慢慢考虑,主动说出心里安排来。谷雨原本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原来公子打得是这个主意,只要他不是想把冯秉忠带回司天监,且由着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