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月失手将茶杯打落在地上, 捡起碎片时又因心神不宁划伤了手指,嘉月变了脸色, 蹲下|身要抓过美月的手指细看。
敦贺莲伸出了手,握住了面前淌血的手指, 几乎又是立刻,像触了电般松开了手,满脸忪怔与压抑。
夕晴的心狠狠一跳,悚然变色,心知不妙。
果然,在绪方导演说话之间,敦贺莲猝然起身, 倒退了两步, 脸色很不好。
他不自觉模仿了原作中的动作。
夕晴叹了口气——还是没能避免被影响的命运啊!
京子没有看过原作,不明白敦贺莲异样表现的原因,但在他尝试几次依然毫无进展之后,也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围观的演员开始窃窃私语, 敦贺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夕晴看得出,他也越来越焦躁。
绪方导演敏感地发现了他的异常,无奈之下只得让他先休息一会儿,叫其他演员先拍,敦贺莲从镜头前走下来,正看见夕晴略带担忧的目光,苦笑了一下。
他终归是太自信了。
京子与百濑逸美的对手戏非常顺利, 敦贺莲坐在一旁的休息椅上看着,脸上虽看不出什么情绪,但他身边的夕晴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沮丧,甚至此时说什么都多余,她也没出声,只坐在一旁和他一起看着镜头前的表演。
当日预定的进度都结束之后,绪方导演望向敦贺莲,询问他是否调整好状态重新尝试一次,敦贺莲点点头答应了。虽然夕晴觉得短短一段时间,并不够从被原作带戏的阴影中走出来,但敦贺莲既然已经说了,她也不好在大家面前劝他,心里却仍然是担忧。
果然,几小时的休整并没能让敦贺莲真正找回巅峰状态,他已经陷入了被原作影响的尴尬境地,摆脱并超越原作的信心已经不见了。
原本称得上无往不利的敦贺莲居然被ng了!
此前就算绪方导演严格,但敦贺莲演技超群,轮到他的部分都是“一条过”,演员们都不太能理解,为何这样一场看上去没什么难度的戏,竟然难住了这位第一艺人。
换下戏服准备收工,夕晴在更衣室外等着敦贺莲,突然听见一阵不甚清晰的对话,似乎是百濑逸美的声音。
“我原本还以为敦贺莲有多么厉害,对今天的戏很期待的,没想到只是这样而已,未免太让我失望了。他的名声,该不是吹嘘出来的吧?”听声音就能知道,这位新锐实力派女演员非常不高兴。同样作为演员,夕晴能理解她,既然是实力派,自然是希望演对手戏的演员也能够旗鼓相当才好,敦贺莲盛名在外,要说百濑逸美没有过期待是不可能的,而今期待落空,有情绪很正常。
但即便如此,百濑逸美一无所知做出了这样的评价,还是让夕晴觉得有些不高兴,心里也不禁为敦贺莲感到些委屈。
人无完人,处在他这个位置,更多的是为别人的期待而活,实在是太累了。
接连两个作品都因为不擅长感情戏而被迫放假,这种滋味,敦贺莲生平第一次品尝,既觉得不甘,又感到羞耻,一路上开车都紧绷着脸,一语不发。
因见夕晴来探班,下了戏也没有其他事情,社幸一便不愿做电灯泡先行离开了,此刻车上只有敦贺莲和夕晴两人,他倒也不担心在别人面前失礼的问题,赌气似的不讲话,似乎是因为夕晴知道了他连夜看了原作,生怕对方嘲笑他不自量力一般。
夕晴很少见敦贺莲这副样子,就算当年在好莱坞因为忤逆导演被赶出剧组,他也从来没有丧失过信心,他明白自己的领域在哪里,也清楚地知道努力的方向,从未像今天一样彷徨茫然。
她知道,重蹈原作的覆辙并且无法摆脱,这一事实严重打击了敦贺莲的自信心。
更因为原作的演员不是别人,是他心心念念要超越的父亲,所以这个打击才更为沉重。
坐在黑暗中,敦贺莲手里拿着《dark moon》的剧本,并没有翻看,双眼盯着一点出神。也只有此时,他才深切地意识到自己与父亲之间的差距,轻易被父亲的阴影笼罩,就像少年时代,梦想刚刚苏醒时一样。
那时候他心高气傲,少年气盛,对于旁人提到他时总要加上父亲的名字非常不满,后来渐渐长大,离开了美国在日本独自奋斗,改变了外形与姓名,被人逐渐认可的现在,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过这种沮丧的情绪了。
门铃声将他从回忆里拉扯出来,敦贺莲动了动身体,才发觉维持同一个姿势时间过长,令他浑身的骨骼都有些僵硬了。
这个时间会来按他家门铃的,除了夕晴不作他想。
门外的夕晴手里提了一个大大的袋子,见敦贺莲出来开门,也不跟他打招呼,推开他毫不客气进门换鞋,顺手打开了客厅的吊灯,回过头来一脸嫌恶地瞥了褐发男人一眼。
“就知道你没睡觉,关着灯装神弄鬼的,忧郁少年的形象不适合你,趁早放弃吧。”她似乎并不记得白天他的心情有多糟糕,一进门毫无形象地踢掉高跟鞋,也不摆放整齐就随便趿了双拖鞋,蹦跳着把自己甩进客厅的大沙发,手里的大袋子却是轻轻放在茶几上,然后冲立在门口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敦贺莲招了招手,“快点过来,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额角隐隐有些抽痛,敦贺莲看着夕晴的模样,一瞬间觉得自己回到了洛杉矶的年代,那时候的夕晴还不像现在这样注意形象,两人私下相处时,也多是这副样子。
“我说你好歹把鞋子放好吧。”忍着无奈,敦贺莲弯下腰把被夕晴踢乱的高跟鞋摆好,走过来坐到她旁边,“什么东西这么兴高采烈的?”
一个纸盒子扔到敦贺莲怀里,他低头看到有些眼熟的包装,不禁怔了怔,不解地望着夕晴。
夕晴却没搭理他,又从大袋子里掏出几罐啤酒和一个抽签用的盒子,对敦贺莲笑了笑:“突然想起以前玩的游戏,反正你也没睡,陪我玩会儿。”
敦贺莲的面色更加古怪了,他的目光在夕晴脸上转了好几圈,拿起扔到怀里的盒子晃了晃:“给我盒烟是什么意思?”
“就是今天过回洛杉矶生活的意思。”夕晴语气轻快,表情柔和,笑容看上去有些许狡黠,“我知道你戒烟了,不过今天是特例。”
知晓这是挚友不说出的体贴,敦贺莲倒也没再拒绝,虽然只是一小会儿,但不可否认,他的确有些怀念曾经自由轻松的生活。踢掉鞋子盘腿坐在沙发上,易拉罐碰撞发出钝钝的声响,夕晴仰头喝下半罐啤酒,把抽签盒子摆到两人中间。
“你先抽吧。”她说,朝敦贺莲示意了一下。
这是他们以往经常玩的游戏,在盒子里放上些小纸条,每个纸条上都有一个表演题目,有的是需要两人对话的情景剧,有的是单人表演的独幕剧,抽到什么题目就根据要求表演什么,这在当时,两人一个因为种族被排斥,一个因为桀骜不驯经常被开除的情况下,叫他们狠狠过了一把演戏的瘾,也是在那个时候,夕晴被敦贺莲精湛的表演吸引,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技巧,后来渐渐爱上了这份工作。
自从回到日本,这种游戏他们已经很久没玩过了,如今看着面前的签纸,敦贺莲有些恍惚。
他打开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男性背弃女友后回心转意请求对方原谅。
熟悉的头痛感袭上,敦贺莲突然觉得,他之前放心得太早,感动得太早了,他早就应该想到,以夕晴的脾气,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的。
夕晴探头看了一眼敦贺莲手里的纸条,笑弯了腰,敦贺莲赶忙把手里烧了一半的烟拿远,生怕她这种笑法一个不小心撞到烟头上去:“有这么好笑吗?”
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夕晴狠狠点了点头,极力压下笑弯了的嘴角:“发挥你的专业,好好想几句甜言蜜语吧,我等着听呢。”
敦贺莲是个认真的人,即便觉得这纸条上的题目是整他的成分居多,可一旦开始演,他的表情语气依旧非常到位,夕晴也乐于配合,几张纸条抽下来,两人渐入佳境,反倒忘记了最初是因为游戏才开始表演的。
融入感情全身心的演戏是一件费力气的事,时间在忘我的表演中过得飞快,等两人都觉得有些累时,时针已经过了凌晨三点。
敦贺莲难免惊讶。他原以为白天时的沮丧不会这么快消退,这一晚估计是辗转难眠了,不想夕晴这么一打岔,虽然依旧是没睡觉,但精神却振奋了不少,在刚才的表演中两人有讨论有争执,却似乎将演戏上的信心拾了回来,不得不感谢夕晴贴心的小主意。
他看了看起身倒水的夕晴,她正背对着他,长发垂下来散在背上,微微俯下|身往水杯里接水,这个简单的动作突然让敦贺莲觉得很温暖。
空间很大的房子也似乎暖了起来一般,有了一种……家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