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意识到自己表演上的弱点, 敦贺莲这几日的情绪都不高,虽然在片场他一如既往认真敬业, 但熟悉他的人都能多少感觉到他潜藏的焦虑。
《幻灵地狱》已经拍摄到了后期,《dark moon》也开机在即, 伊达导演给两人下了最后通牒,要他们在规定时间内找到状态,如果再做不到,就算他们已经蜚声全国,他照样会换掉他们。
顶着换角的压力,敦贺莲和夕晴相对无言,剧本拿在手里, 台词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只是任凭怎么努力,都找不到作品中想要表达的徘徊于该与不该、敢与不敢之间的爱情。
紫苑是名艺妓,在那个混乱的时代中毫无自保能力、只能如同一株浮萍般艰难求生,她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 就算愿望不过是简单的活下去, 也显得那样遥不可及,她爱慕土方,却也清楚地明白,那个胸中怀着坚定理想与远大信念的男人,不会为了她停留脚步,放弃他想要奔向的那个未来。
就算未来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一团迷雾,就算这条路上布满了荆棘和铁藜。
她被萨摩藩主落籍, 预备将她送予德川家茂将军,以此缓解政府与萨长联盟紧张的关系,她不能反抗,不能逃脱,惟有逆来顺受。
最后一次见土方岁三,她是千辛万苦避过藩主派来服侍的人,趁着夜色寻到屯所的,清冷的月光下,英俊的男人身姿挺拔,立在那里,如同一棵无论如何都不会倾倒的大树。
胸中千万的话语也只剩下了一句,大人保重,若可以,请您一定努力活下去。
乱世悲哀的错爱,他们的手再也牵不到一起。
夕晴半闭着眼睛回味台词,眼前就浮现出一幅栩栩如生的画,仿佛能看见一个容颜精致的女子俏生生立着,一双水眸蕴满了情意,却终究落空。
她只想要一个与世无争、吃饱穿暖的小家,哪怕山林结庐,哪怕荆钗布衣,而她爱上的,却是一个胸中广有天下、怀抱着武家最后的尊严的男人。
对土方岁三说出最后的诀别时,紫苑心中该是多么悲凉与绝望,可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不得不任人摆布,连命运的衣角都碰不到。她所渴求的平静安稳,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如天边的云彩般遥不可及,无论是被落籍跟了家茂,还是等在原地守着土方,都不能得到。
她不得不认命,却又不甘认命,她的愿望如此简单,在那个时代却是最奢侈的想妄。
所以她对土方说,请一定要活下去。
因为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可是就连活下去,都是最坚强的人才敢于承诺与尝试的。
“如果我能爱上你,就好了。”正看着剧本,突然听到夕晴这么一句话,吓了敦贺莲一跳,他猛地抬头看向夕晴,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
虽然觉得八成夕晴不是那个意思,可是没头没脑突然来这么一下,他还是很意外。
注意到敦贺莲的目光,夕晴神色有些恹恹的,还没从剧情中抽离出来,整个人显得很低落:“我不能想象那种绝望的爱情,如果我是紫苑,是没有勇气在那样的时代付出真心的。”
“我不会演。”她掩了面,声音在手掌后模糊而带了些颤抖。
她早已对爱情死了心,绝了意,就算剧本台词再如何动听,她始终游离于那样的感情之外,无法融入,每当设身处地将自己带入戏中,却只觉得刻骨铭心的爱变成了赤|裸裸的讽刺。
如果她会爱,就好了。
敦贺莲是知道夕晴在爱情上的心结的,只是从未见她如此明显地表现过,这样的夕晴,似乎完全卸下了人前淡然优雅的面具,变得脆弱彷徨,是他从未想过的姿态。
一瞬间,他几乎有种拥抱她的冲动。
他也的确那么做了。
手臂环过夕晴的肩,将她的脸按进自己的胸膛,敦贺莲喉咙有些发紧,手心莫名渗出些汗来,有点紧张。
以往,他还不曾这样安慰过她,他们之间相处得虽没什么界限,却似乎也超越了性别一样,如今,摘下面具,许久不曾以真实相对的两人,却让他突然清晰地意识到,夕晴是个女孩子。
她不是看上去那样无坚不摧,她也有害怕的事情。
她怕自己变成毫无感情的冷血机器,害怕自己丧失了爱的能力,所以彷徨,所以无措,所以焦虑。
一瞬间,他都懂了。
“别在意。”他说,声音不高,却有一贯令人信服与安心的质感,“我也不会演。”
敦贺莲不是没谈过恋爱,在美国,他也交过几个女朋友,可是每次交往不过几个月,对方都会提出分手,理由也千篇一律,认为他不爱她们,可是凭良心说,敦贺莲真的没有戏弄她们的意思。
久而久之,他也放弃了尝试的想法,觉得不谈恋爱也无所谓,看见别人对恋人牵挂思恋,他也并不觉得羡慕,甚至有些想象不到那究竟是种什么感觉。他清楚自己没有过真正的爱,但却无法从自己所有的情感里挖掘出这一种来表达,所以他的感情戏总是游离于表面而没有深度,经不住推敲。
他不能想象,一个男人为了理想与信念,明明与爱人近在咫尺,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牵她的手,给她承诺,与她共同拥有一个家,是多么痛苦的煎熬。
土方不是不爱紫苑,不是不珍惜她的感情,只是他早已认定了一条路,那条路上充满了考验、危险与未知的恐惧,他不能、也不忍让心爱的女子与他一起承受。他怕自己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怕牵了她的手却无法紧握到最后,怕兵荒马乱的世界葬送她年轻的一切,他拼命想要将她推离自己身边无法躲避的危险,想要她离这样刀头舔血、没有明天的生活远一点、再远一点。
于是,她被当成了礼物,送到了其他男人身边。
而无形中成为推手之一的他,却再也没有立场和资格做任何补偿。
那锥心刺骨的悔痛与折磨,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憧憬,都成为了清晨露珠、海市蜃楼,一碰就碎。
也只有用一张坚毅的、面无表情的脸,来掩饰极致的痛与爱。
两人各有难言之隐,彼此沉默了一阵子,夕晴从沮丧中缓过神来,蓦地发现自己正靠在敦贺莲肩上,一时脸有些红。
就算私下里再怎么熟,这种姿势也是不常有的,夕晴还不至于忽视了两人之间的性别差异。
只不过绮念也就是刹那的想法,想她自己对爱情望而却步,那一位却是个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谈恋爱”三个字怎么写的家伙,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怎么能擦出火花?与其说是互有好感,倒不如说是同病相怜还正常点。
不过到底是觉得有些不自在,夕晴坐直了身子,眼睛一转就想转移话题,余光扫了敦贺莲英俊的脸庞一眼,恶作剧心理顿起。
“也亏你长了一张花花公子的脸,却是个不开窍的,还好意思说自己交过女朋友!你知道什么叫谈恋爱么?”一句话让还沉浸在回忆里的敦贺莲黑了脸,夕晴却仿佛找到了问题的症结一样,兴致勃□□来。
“和女□□往过就了不起啊?你心里真的喜欢她们吗?可别说什么‘我也是对她们有好感才交往’这种话,你那是对还算不错的女性的欣赏好么?连欣赏、好感、喜欢和爱都分不清的白痴还想演感情戏!说出去别笑死人了。”在美国时她也见过敦贺莲和女朋友相处,回想那个场景,夕晴就有抚额的冲动,更加觉得相比自己这样的心结,敦贺莲不会演感情戏纯粹是太不开窍的缘故。
敦贺莲被气笑了,他干脆转过身子来面对着夕晴,一脸哭笑不得:“你倒像什么都知道似的!那你倒是说说,什么叫喜欢?”刚才还觉得她脆弱的自己真是个傻瓜!还能这么中气十足数落他,可见还元气满满,他到底是为了谁在这儿担心半天的?真是多此一举!敦贺莲在心里鄙视自己。
“你有想念过谁吗?见不到的时候会牵挂吗?在一起的时候会想要亲近吗?她生气了你会紧张吗?看到别的男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会嫉妒吗?”夕晴一口气问了四五个问题,见敦贺莲有些张口结舌的模样,才得意地一抬下巴,眼含挑衅,“如果我这样问你而你心里想到的却全是那个人的缺点,那才叫喜欢!”
她说完了,端起茶几上的水杯喝起了水,悠闲地等敦贺莲消化自己这一席话。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更何况当年她的确是喜欢过高城孝的,只不过运气不好遇人不淑,这么些年虽然夕晴极力想忘掉那段不愉快的过去,但也得承认,无论如何,她也曾经爱过。
敦贺莲愣几秒,低着头想了想,眼里露出些惊讶和迷惘,良久,抬起头来极不确定地看了夕晴一眼,语气迟疑,神色竟像个头一次接触到新鲜事物的小孩子般无辜:“那你意思是……我喜欢你?”
夕晴一口水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