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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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度一类的法事, 向来不在乎做法的人修为有多么高深, 要的不过是情真意切罢了。当然, 若是亡魂实在不愿往生, 必要的攻击手段还是要有的。

封鸿道人的这具凡人肉身没得半分修为,然胜在情够深,意够切。亡魂不愿离去,他便及时的退到后头, 叫寒松与灵璧两位小友上来挡着。

在骸骨上用舌尖血画了符文,封鸿绕着地上躺着的故人之子手脚并用的跳了起来, 刚柔并济颇有几分值得观赏的意味。时而单脚呈金鸡独立状, 时而伏在地上呼呼的吹气, 口中还念念有词。

回忆起寒松在百子城超度亡魂时的场景,灵璧打心眼儿里觉得道门中人真是能臭显摆。坐下念段儿经文不好么, 蹦蹦跳跳的给谁看。

在座的皆是修士,谁还能因为你跳的好多赏几个银钱不成?

见封鸿双唇不停的嗫嚅着, 灵璧以为他念的是道家的经典,竖起耳朵想要仔细听听。可耳朵支棱起来后,察觉却并非那么一回事。

“好侄儿, 你投胎去罢。留在此地与你父亲置的什么气, 平白害了你那娘亲。”

瞧着是个道人在做往生的法事,不知道还以为是在坟头上交心呢。

骸骨上用舌尖血画好的符文燃烧了起来, 连带着早已酥了的骸骨一起, 被火舌舔舐着。

封鸿气喘吁吁的定了身, 后颈出了层汗, 沾湿了穿在道袍里头贴身的里衣,身后传来黏腻的触感。抬起袖子擦了把汗,凡人的肉身果真是不行。

“我这侄儿心肠软,几句话说完便走了。”

遥遥朝正门的方向看去,那接下来封鸿等待已久的好戏就该登场了。

正门处。

院判的脸被他那鬼娘子抓的是一道又一道,身上规规整整的青衫此刻也是半挂着,若是风大些,就能给他刮掉了。

唉…

院判一边努力试图将骑在自己脖颈上的女鬼给拽下来,一边又后悔了起来,怎的当初非认准了她,不听长辈的劝告呢。

“青楼女子可野,你要是娶了她,家宅不宁!”

也就是在此地,几百年前院判家中长辈尚且存世,拦着不让新媳妇进宅门。在长辈们看来,背地里供着五通邪神已然是天怒人怨的事了,若将青楼去女娶进来做当家的主母,以后院判该如何在皆礼院立足呢。

彼年的院判仗着修为高深,顶撞了回去。

“不娶她家宅便宁么?”

五通神日夜来闹着要吃小孩,吓疯了家主的好几个小老婆,对上院判的提问,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还真没法子答。

“娶!有你后悔的时候。”

撂下这一句话后,家主老爷子便摔了袖子躲回了内宅,气的不肯出来了。

院判如愿以偿,将新妇领进了家门,日夜恩爱。只是青楼女子的确如同家主所说,性情较之良家子要野。

每每欢好之后,晨起穿衣,后背总是被她的指甲划伤。一道道的又疼又痒,刺挠着呢。有时他这妻子还会抓伤院判的脖颈,青衫遮挡不住,出门便能叫外人瞧见。

回忆起旧时的场景,院判闭上双眼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果然,有我后悔的时候。”

当时觉得这是夫妻间的恩爱,男女间的情趣,如今可有他受的。

新妇的指尖曾经涂着朱红色的丹蔻,即便抓伤也不会耽搁许久。修士体魄强健,一半日的功夫便会消失不见,皮肤上连道红痕也不会留。

鬼妇就不同了,她的指甲可是从腐肉中延伸而出的,刮蹭上一下别说半日,就是半个月也不一定能好透了。

也就是院判肩负化神修为,才能扛得住鬼母的一顿撕咬抓挠。若换了旁的人,哪怕是皆礼院门下的首徒来...,半条命都得打进去。

长长的指甲缝里嵌着从院判身上扣将下来的鲜红血肉,一丝丝的挂着。若妇人动作大些,丝丝缕缕的就从指甲缝里掉落,轻飘飘的跌在石砖之上。

院判或许还记得旧时的恩爱与耳鬓厮磨,妇人却早就忘记了。她仅剩了而十月怀胎诞下孩儿的愧疚,以及一股烙印在骨子里的舐犊之情。

想要护我儿周全,即便生时不能,死后亦不能甘心。

骑在院判脖颈上抓挠攻击的时候,什么莺莺燕燕,海誓山盟的她统统不记得,只一心认定此人害了她的娃儿,该死,千死万死也不足惜。

耐性被切磨的差不多了,院判反手向后试图去拽妇人的胳膊,不料握住的触感叫他心头一颤。

记忆里他那新妇,腕子是稀溜溜的,摸上去如同软玉一般。可如今贴在掌心处的,黏腻冰冷且肿胀,稍稍用力一握,皮子下头便像是烂了的桃子般,陷下去化成了脓水。

院判这双手啊,杀过的人无数。老□□女,剥皮抽筋,坏事做尽,是鲜血缸里泡出来的。甚至不久前,他还在北山寺里亲手将一名妇人的面皮剥了下来。

按理说,不管摸到什么,院判都习惯了。

然而亲手葬送了妻儿姓名也丝毫不手软的院判,皆礼院的魁首,如今却似被劫云中落下的雷电击中,收回了刺痛的手。

怎会如此呢?

妇人察觉到了院判失神,抓住机会两排尖锐的小獠牙落在了他的后脖颈上,可院判纹丝不动,即便痛意席卷而来,仍旧没有动。

身为院判,皆礼院的魁首,比之杀人不眨眼的魔修,百余年来他更多时候是以师的身份接物待人。常常有弟子来他的房内,有时询问修行路上遇到的难题,有时也会问些情感上的琐事。

有一位院判已然记不得名字的书生,两次在深夜敲响了他的房门。

头一回,弟子跪在地上神色麻木,抬头看向他时也双目空洞。弟子今岁筑基,斩断了红尘,跳出三界外。生他养他的凡人父母亡故,院里给了他假期回去置办后事,弟子回来后便在深夜敲响了院判的房门。

“举全家之力,父母将我送上仙山,吃穿用度,不曾亏待与我。可今次回去,抬棺时要孝子贤孙哭丧,弟子却一滴泪也无有。”

书生空洞的眼中闪过茫然,想要从师尊这里寻一个答案。

“我可还配读书,可还配做…人…吗?”

院判给出的答案是修行路上,清冷的性子能走的更远,哭不出来或许并非坏事。因着在院判看来,若是他家宅里的老家伙们死绝了,恐怕不光是哭不出来,他指不定还能站在坟头,拍着棺材笑出声来。

老东西们早该死了,五通神也是个没用的,光知道祸害家中的小辈,不说去闹闹糟老头子们。

书生听完院判的教诲,懵懵懂懂的走了。

院判将此事忘到了九霄云外,然而几年后又是一个深夜,书生再次推开房门满脸泪痕跪在了院判面前。

“师尊,今日弟子不知为何,想起双亲泪流不止。”

因着要摆师尊的架子,院判忍着没有嗤笑出声,而是居高临下,和善的望着这位弟子。

“无妨,与为师说说。”

身着青衫的弟子解开腋下的布扣,露出了穿在青衫内的里衣,针线走过的纹路又细又密。可里衣却已然发黄,一看就是贴身穿了许久,且还有因磨损而破烂的孔洞。

“今日浣洗衣裳的外门弟子把它洗坏了,配了我一颗下品灵石。”

书生的里衣料子寻常,就是村里妇人纺的细步。若到了修士的城池之中,是没人用它来做里衣的,硌的慌。

一颗下品灵石足足能买上十余件里衣,想来也是外门弟子爬得罪了他,才赔了...灵石了事。

“可这是家母生前给我做的最后一件衣服,下品灵石买不到,极品灵石也买不到,世间再寻不到了。”

母亲曾在夜里挑灯,针尖捻过灯芯,一双眼瞪的通红。夏日的热风从窗户外吹进来,丝线上上下下的从布料上穿梭无数次,才有了这件下品灵石能买十余件的里衣。

当年抬着双亲的棺材,书生不曾落过一滴泪。如今衣衫坏了,眼泪却像是后山的那道泉一般,日夜不停汩汩的涌,打湿脸颊还不算,大有要打湿前襟的趋势。

没出息。

院判口中虽安慰了一番,心中却对那书生下了这样的定义。修士就该是没有感情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一旦筑基,便是踏上了仙途,此路漫长仅能一人行。妻儿父母,同门和友人,说白了皆是累赘和负担。

皆礼院杏林三千弟子,全是这般没出息。

畏畏缩缩,优柔寡断,能成什么气候?路上遇到魔修,一个两个都是被活剐的,挣扎都无力挣扎。

若非他借着皆礼院魁首的位子还能做些事,否则早就不与臭书生们待在一处了。

当时的院判断然不会想到,他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曾经看不起的书生呢。本以为血是凉的,心是冷的,可握了握娇妻的腕子,竟叫他的鼻头微微酸了。

一时间旧时的回忆扑面而来,打了个猝不及防。

后脖颈处传来火辣辣的疼,院判扭过头去看身后风妇人,肿胀的脸上寻不出曾经的半点踪迹。

环顾这间熟悉的院落,物是人非。为了一块惊木,奔波数百年到底值不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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