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公宫之中,鲁侯望着堂下侍立的大夫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开口。
这几天,诸卿大夫为了该不该讨伐颛臾争论不休。
三桓当中,季孙斯重回执政之位,因为急于树立威望,所以对讨伐颛臾的态度最为积极。
而孟氏在内乱之中损失不大,因此也乐得跟在季氏屁股后面分一杯羹。
但叔孙氏却因为在曲阜内乱中元气大伤,再加上家主叔孙州仇还差点被公敛处父的‘俄式救援’给当场处决了。
所以,叔孙氏在这一次的议题上选择了沉默不语,把舞台让给季氏与孟氏,看他们表演就行了。
照理说三桓都这个态度了,这事多半也就成了。
但谁也没想到,孔夫子竟然会对讨伐颛臾反应那么大。
他在朝堂之上历数典籍,一条一条的批驳三桓力主讨伐颛臾的不义。
前天,夫子举了太古时期的神农破补遂以大仁,黄帝败蚩尤以大公。
昨天,又谈到了上古时期的尧伐欢兜,舜伐有苗,启伐有扈的事迹。
季孙斯等人本以为夫子今天总该没活了。
谁知道他今天又开始论述起了中古时代的汤伐有夏与文王伐崇的丰功伟业。
夫子立于阶下,说到激动之处胡须都跟着一阵颤动。
“尧讨伐驩兜,舜讨伐三苗,禹讨伐共工,汤讨伐夏桀,文王讨伐崇国,武王讨伐商纣,这两帝、四王都是使用仁义的军队驰骋于天下的。
《诗》中说: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
品性善良的君子,仪容端庄不走样。仪容端庄不走样,各国以他为模范形象。
这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啊!
丘听闻,所谓道,是用来彰明德行的。所谓德,是用来尊崇道义的。
所以没有德行,道义不能被尊崇。没有道义,德行也无法发扬光大。
即使有一国之内最好的马,如果不能按照正确的方法来使用骑乘,它就不可能在道路上奔跑。
一个国家即使有广阔的土地和众多的百姓,如果国君不用正确的方法来治理,也不可能成为霸主或成就王业。
因此,古代圣明的国君在内实行‘七教’,对外实行‘三至’。
‘七教’修成,就可以守卫国家。
‘三至’实行,就可以征伐外敌。
圣明国君的治国之道,守卫国家,一定能击败千里之外的敌人。对外征伐,也一定能得胜还朝。
七教者,敬老﹑尊齿﹑乐施﹑亲贤﹑好德﹑恶贪﹑廉让。
居上位的人尊敬老人,那么下层百姓会更加遵行孝道。
居上位的人尊敬比自己年长的人,下层百姓会更加敬爱兄长。
居上位的人乐善好施,下层百姓会更加宽厚。
居上位的人亲近贤人,百姓就会择良友而交。
居上位的人注重道德修养,百姓就不会隐瞒自己的观点。
居上位的人憎恶贪婪的行为,百姓就会以争利为耻。
居上位的人讲求廉洁谦让,百姓就会以不讲气节德操为耻。
凡是身居上位的人,都是百姓的表率,表率正还有什么不正的呢?
表率不正,连已有的土地都守持不住,还谈什么讨伐颛臾呢?
三至者,至礼、至赏、至乐。
至礼不让而天下治,至赏不费而天下之士悦,至乐无声而天下之民和。
最高境界的礼节是无须讲求谦让,天下自然便会得到治理。
最高境界的奖赏是不用耗费财物,天下有才之士便会欢欣高兴。
最高境界的音乐没有声音,黎民百姓便会和睦相处。
七教不修,则三至不行,三至不行,则……”
孔子话还没说完,季孙斯已经被怼的脸红脖子粗了。
他起身开口道:“孔夫子,话恐怕不是这样说的吧。如果说至礼不用谦让,至赏不用财物,至乐没有声音,那能做到这一点的国家未免也太多了,难道他们都可以战无不胜吗?”
季孙斯话刚说完,坐在他身畔的孟孙何忌赶忙揪了揪他的衣裳下摆,就连嘴里也小声的念了几句。
“季子,别说了别说了……讲理,您是辩不过夫子的……”
孟孙何忌毕竟也是夫子的学生,深知这位教导出了宰予和子贡的知礼君子,不光能动手,更能动口。
季孙斯去找他的麻烦,那简直就是彭祖吃砒霜——活腻味了。
果不其然,季孙斯话音刚落,夫子的连珠炮便来了。
“您这是曲解了我的话语。至礼非为狂妄,至赏非为吝啬,至乐非为鄙陋。
上古的圣君必定知道天下所有贤良士人的名字,不但知道他们的名字,还知道他们的实际才能,以及他们所住的地方,然后把天下的爵位封给他们使他们得到尊崇。
这样的做法才是最高的礼节,因此不谦让而能使得天下得到治理。
用天下的禄位使天下的士人得到富贵,这就是最高的奖赏,不耗费财物而天下的士人都会高兴。
如此,天下人就会重视维护名誉、培养才能,这就是最美妙的音乐没有声音而使百姓和睦。
所以说,天下最仁德的人,能亲和天下至亲的人。
天下最贤明的人,能任用天下使百姓和睦的人。
天下最英明的人,能任用天下最贤良的人。
这三方面都做到了,然后可以向外征伐。
因此,仁慈者莫过于爱护人民,有智者莫过于知道贤人,善于执政者莫过于选拔贤能的官吏。
拥有疆土的君主能做到这三点,那么天下的人都可以与他同呼吸共命运了。
圣明的君主征伐的国家,必定是礼法废弛的国家。
所以要杀掉他们的国君来改变这个国家的政治,抚慰这个国家的百姓而不掠夺他们的财物。
因此,圣明君主的政教征伐就像及时雨,一旦降下,百姓就欢愉。
所以,他教化施行的范围越广博,得到亲附的民众越多,这就是军队出征能得胜还朝的原因。
现在,我国赏赐士人不愿拿出土地爵禄,我国的贤才得不到任用,民众就不看重修养品德与才能。
这样一来,难道还要坚持去讨伐颛臾吗?”
“我……”
季孙斯被怼的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当场挺在那儿。
孟孙何忌急急忙忙上来打圆场:“这……我看今日也议不出结果来。不如还是先谈谈其他问题吧?”
而孟孙何忌的兄弟,同为孔子学生的南宫说见势不妙,也上来帮腔。
“颛臾弱,而我国强。讨伐颛臾,随时可以为之,也不急于一时。不如先行讨伐阳关,等到阳关事毕以后,再来讨论颛臾的问题?”
鲁侯正准备答应,谁知这时,守候在宫外的小臣突然进殿回报。
“禀君上,大司马叔孙州仇乘坐车驾请求拜见。”
“叔孙子来了?”鲁侯愕然道:“叔孙子伤势未愈,不是正在家中静养吗?寡人已经允他今日不必入朝,为什么会突然前来拜见呢?”
小臣听了,只是回报:“叔孙子说,他奉君上之命在家休养。但他终究是鲁国的大司马,国家将要用兵,他又怎么敢舍弃自己的职责,而不参与其中的?
所以,即便可能会忤逆国君的命令,冒着触怒君上的危险,他也一定要前来拜见,并向您进献关于战事的谏言。”
“进献谏言?”
朝堂上都是个顶个的人精,大家伙听到这里,神色都或多或少起了变化。
叔孙州仇这话说的,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搞得好像他之前不知道季氏打算讨伐颛臾一样。
叔孙州仇确实因为养伤连续数日未曾上朝,但这不代表他就变成了睁眼瞎。
以叔孙氏在鲁国的势力,他就算想不知道朝堂上发生了什么都难。
况且季氏和孟氏还没有狂妄到凡事不与叔孙氏商量就动手。
叔孙州仇先前缺席朝会,那些出身叔孙氏,又或是与叔孙向来交好的大夫们全都一言不发,这就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他默许了。
既然已经默许了,那他今天特意跑来上朝,又是为了干什么呢?
朝堂之上,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心照不宣的得出了同一个答案——叔孙氏的立场变了。
而且叔孙州仇还特地亲自跑一趟,这说明他不仅反悔了,而且还将旗帜鲜明的站在反对讨伐颛臾的立场上。
鲁侯也瞧出了其中的门道,他紧跟着问了一句。
“叔孙子是一个人来的吗?”
小臣回报道:“大行人宰予刚刚返回曲阜,他与叔孙州仇同时来到。”
宰子我出手了?
一听到宰予二字,不少大夫脸上都浮现出一丝猜疑之色。
就连季孙斯也忍不住压低嗓音同身旁的孟孙何忌商议道。
“菟裘大夫事先照会过你吗?”
孟孙何忌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他这几日都在菟裘,我未曾与他会过面啊!”
“那他此时与叔孙子同至,这便是打算反对喽?”
孟孙何忌只觉头皮发麻,他低声道:“先看看情况吧。宰子我可不是孔夫子那么好相与的人物,如果他和叔孙子一同表示反对的话……”
季孙斯也明白孟孙何忌的言下之意。
宰予虽然成为大夫的时间不长,甚至还要比孔子晚上半年时间,但二者对于鲁国政局的影响却不在一个维度上。
孔子虽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国人的看法,但他当初晋位大夫时,阳虎还是留了一手的。
阳虎也知道孔子不好控制,所以虽然授予孔子爵位,但却没有赐予采邑,而是以曲阜郊外的部分田地以及俸粟作为封赏。
再加上孔子做的是小宗伯,职权范围仅限于公室的衣食住行,所以充其量只能算作民意代表。
但宰予可就不一样了。
宰予颇受阳虎器重,所以刚一授位,便得到了菟裘作为封邑,而他这两年在菟裘励精图治的过程大家也看在眼里。
况且鲁国的卿大夫们又没有健忘症,菟裘甲士刚刚才在曲阜完成了一次‘特别军事行动’,并为驱逐阳虎立下了汗马功劳,没有人敢小觑这支强军所能发挥的作用。
再加上领军之人,又是个传言为后羿转世,得到黄帝托梦,能够招来雾霭,控制天气的阴阳之将。
宰予反对,而叔孙州仇又打算给他撑腰……
这下子,季孙斯就不得不好好掂量掂量了。
为了一个颛臾,把宰予给得罪了,这到底值不值当呢?
宰予人还未至,季孙斯已经惧怕三分。
等他回过神时,季孙斯抬眼一看,叔孙州仇已经与宰予一同来到了朝堂之上。
只是不看不要紧,这一看,登时把他给看迷糊了。
“嗯?这是什么意思?”
只见四个大汉小心翼翼的放下肩膀上的担架,顿时露出了面无血色,眼睛半睁半闭,呼吸之间气若游丝,似乎马上就要不行了的叔孙州仇。
众位大夫见状连忙起身询问道:“叔孙子,要不你还是回去歇息着吧。”
鲁侯也被叔孙州仇的模样吓了一跳,他连声关切道:“叔孙子爱惜国家、爱惜民众,也应该爱惜自己的身体呀。
你的伤还没有好透彻,如果有什么想要说的,派人来公宫转达给寡人不就行了吗?何必要做到这个程度啊!”
孔子本来也想上前关怀几句,可还不等他出列,便看见站在叔孙州仇身边的宰予一直低着脑袋,肩膀还一抽一抽的。
宰予毕竟是孔子教了多年的学生,因为不是本地人,宰予刚来曲阜的时候,就住在孔子家中,后来因为生活不富裕,有时候还要仰仗着他接济。
宰予高兴地时候什么模样,使坏地时候什么表情,夫子心里一清二楚。
宰予的表现,再结合躺在地上看上去半死不活的叔孙州仇,孔子感觉自己似乎搞明白这小子到底在干什么了。
宰予低头入列,走到夫子身边刚刚站定,便听见熟悉的温厚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予啊!看来当年我给你们讲‘烛之武退秦师’的时候,你是听到心里去了啊。”
宰予闻言,吓得一哆嗦,他赶忙低声回了句:“哪儿能呢,这不还是夫子您教的好吗?!”
孔子闻言,眼角含着一抹笑意,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旋即低下脑袋不再言语了。
当年晋国联合秦国讨伐郑国,郑国大夫烛之武之所以可以能劝退秦穆公,其关键点就在于秦晋的利益不一致。
烛之武说:“秦、晋围攻郑国,郑国已经知道自己就要灭亡了!
如果郑国灭亡,对秦国有好处,那就值得烦劳您兴师动众。
可是,秦国距离郑国远,而晋国距离郑国近,您越过其他国家而在远方设置边邑,难道可以长久的控制吗?
如果不能,秦晋两国相邻,您又怎么能用灭郑来加强邻国的实力呢?邻国实力增强,就等于您的力量削弱了。”
叔孙州仇之所以要来朝堂上演这出苦情戏,是因为宰予让他明白了,叔孙氏的实力在先前的内乱中被削弱,而颛臾又处于季氏的大本营费邑旁边。
因此就算讨伐颛臾成功,叔孙氏也捞不到多少好处,只会便宜了季氏与孟氏。
叔孙州仇转过头一琢磨,好像是这个道理。
再加上之前公敛处父在内乱中的表现实在不厚道,他的伤都没好利索呢,这个仇又怎么可能忘了呢?
况且从道义上来说,讨伐颛臾的确说不通。
所以叔孙州仇听完了宰予的谏言,只感觉自己这回简直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要抱住孔夫子的大腿。
夫子在朝堂之上据理力争,他叔孙州仇又怎么能在家里躺尸呢?
就算要躺,那也得跑到朝堂上躺着啊!
总归算是表个态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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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宰予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