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菟裘府衙。
酒宴正酣,范蠡喝得小脸红彤彤,而随着赵毋恤到来的赵氏家臣虎会也是畅饮尽兴。
虎会高举酒爵敬向范蠡,他感叹道:“没想到您竟然是范氏的后人,范氏的族人与赵氏的家臣可以在同一场宴会中举杯高歌,在晋国只怕是见不到这样的情形啊!”
范蠡也笑着回道:“我与晋国范氏虽是同源,但亲缘早已疏远,就算要论起来,我出身楚地,至多也只能算是楚国范氏的族人。
如果晋国范氏真的愿意承认我的支脉身份,我又何必跑到边远的越国入仕为官呢?
只是不知道虎子您出身于晋国赵氏的哪一支小宗呢,我印象之中赵氏的小宗似乎并没有以虎为氏的吧?”
虎会听到这话,只是乐呵呵的应道。
“其实我并非赵氏族人,范子出身寒微,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的先祖本是普通国人,后来在先君赵宣子在位时,因为仰慕宣子仁厚爱民,所以便前来投奔了他。
从那时起,我虎氏一族便世代为赵氏家臣,仔细算算,到今天为止,已历九代,有一百多年的时间了。”
范蠡闻言,不由感叹道:“一百多年,那时间已经很久了啊!我的先祖离开晋国前往楚国,大约也是在那个时候啊!
只不过我的先祖时运不济,而我又没有才能,使得整个家族直到今日都没有显贵起来。
即便来到教化不行的越地,也只是堪堪做了一个小臣,做些外出采买的事务罢了。”
宰予听到了,心中顿时升起了挖墙脚的心思。
“少伯何必在此哀叹呀?你做小臣,这哪里是你的过错,这是越子的过错啊!”
范蠡闻言笑了笑:“宰子何意?”
子贡对宰予的心思一清二楚,知道有的事他当着冉求等人的面不好开口。
因为宰予想要招揽范蠡,给的职位低了,范蠡多半不愿意做。
而给的职位如果高了,冉求等人身为宰予的家臣与同窗,会怎么看这位无功受禄的外来户也不好说。
于是子贡便试探性的帮着宰予问了一句。
“以少伯之聪慧,难道还不明白吗?如若不弃,子我愿以宰氏家宰之位相迎啊!”
范蠡正在喝酒,听到这话,顿时被呛得连连咳嗽。
他略一思索,便合袖笑着向子贡行礼道:“端木子真是高看我了,我何德何能受宰子如此礼遇呀?
再说了,我观菟裘邑中屋舍俨然、甲士行军有序、百姓安居乐业、商旅来往不绝。
由此可见,宰氏之中,能人异士众多,又哪里有用得着蠡的地方呢?”
范蠡的话说的轻飘飘的,但婉拒的意味已经很清晰了。
宰予也知道,对于范蠡这样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来说,还是抱有出将入相的梦想啊!
不过想想也是,如果是他宰予,他也不甘心替人家做家臣。
越国可不像是诸夏地带的国家,那里缺少文化人,再加上还面对着北方吴国的威胁,越王为了对抗阖闾广招贤士。
以范蠡的才能,熬出头是早晚的事。
再说了,范蠡虽然嘴上自谦,说自己只是个越国的小臣。
但就宰予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范蠡承担的任务可不单单是做做生意这么简单。
根据吴越商旅反馈回来的情报来看,越王允常自从继位以来,主抓的只有两件事。
一个是整合百越各氏族,集中力量对抗吴国。
第二,便是借鉴了吴国成功的改革经验,向诸夏各国派出了大量人手,学习诸夏的各种先进生产技术。
除了越国本就处于领先地位的造船业以外,在允常的命令下,越国这几年又集中发展了多项支柱产业,其中越国的冶炼业更是凭借着当地的资源优势,隐隐有反超诸夏各国的趋势。
而百越之民也渐渐摆脱了渔猎的生活方式,转而开始大量从事定居型农业,而依附于农业的纺织业也开始蓬勃发展。
甚至于曲阜的市集上都开始出现了越地出产的丝帛,虽然其工艺精美程度暂时无法与鲁人引以为傲的鲁缟相媲美,但也存在其别样特色。
从渔猎过渡到农业社会,看起来只是老百姓换了种活法,但对于国家来说,却意义重大。
原因也很简单,老百姓务农收税容易,毕竟人能跑,地是跑不了的。
如果老百姓依旧过着渔猎的生活,允常总不能派人天天蹲在河边上、山脚下,一条条的数老百姓捕了几条鱼,猎了几头兽吧?
所以说,以国运而论,越国正处于跨时代的大变革之中,正处于上升期。
范蠡这样的聪明人,肯定不会选择现在跑路。
而鲁国与之相比,政局相对稳定,国内能够瓜分的利益早就被三桓捞干净了,宰予折腾了半天,才靠着厨师长季孙斯被阳虎绑票的空隙中捞了口稀的。
现在季孙斯归位了,旁边还有叔孙州仇和孟孙何忌两台监控盯着。
他范蠡就算想打饭,也得挨个排队,等轮到他的时候,肯定连口汤都不剩了,何苦呢?
范蠡不愿意来,宰予也不强求。
毕竟是楚越之地的九凤,鲁国这个小笼子都装不下他,更别提宰予的火柴盒了。
罢了,在越国有个朋友也挺好的。
不过,不惦记范蠡了,宰予又将话锋转向了虎会。
“我从前去下宫拜访赵子时,正巧赶上了赵氏下属各邑前来报汇春耕上计。但当时却未见虎子,您当时是去办什么事了吗?”
虎会闻言,只是笑道:“哈哈!宰子不记得我,但我却记得您啊!”
宰予一听到这里,还以为是自己健忘,没有记清楚虎会的长相,生怕惹得他误会,于是急忙致歉道。
“我听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看来我这个愚人,没有得在虎子这里啊!”
虎会闻言倒也没有怪罪他,而是笑道:“也不怪您不记得我。我得到主君的拔擢,是在您出使晋国之后。
我与您见面时,我还不过是个跟随在主君身边的小卒。当初宰子为毋恤小君子仗义执言,阻止那群顽童围殴他的情形,我还记忆犹新啊!”
虎会提到这事,宰予才终于有了点印象。
他当时正在气头上,所有心思都用在斥责赵鞅身上了,的确没有心思去观察赵鞅的随扈是哪些人。
原来虎会当时也在场。
宰予不由问道:“那后来,您又是因为什么事得到了赵氏的拔擢呢?是战功,还是内务,抑或是其他什么方面的功绩?”
虎会饮了口酒:“不瞒宰子,我之所以受到主君的拔擢,也离不开您的帮助啊!”
宰予听得一愣。
这里面有我什么事?
虎会见他不解,便解释道:“那日我见您驳斥主君,然而主君不但不恼怒,反倒虚心纳谏。
后来又听说您在下宫极力推荐毋恤小君子,称赞他的贤能,主君也能听从您的意见。
从此以后,我便了解了主君的为人,从前那些不敢说的话,也渐渐敢拿出来说了。
一日,主君乘车上坡。
随行的士卒都露出膀子给他推车,但我瞧不惯他们的谄媚,于是就故意不去推,依然自顾自地扛着戟,一边走路,一边悠闲地唱歌。
主君看到我的行为,感觉很生气,于是就骂我说:‘我乘车上坡路,臣子都出力帮助推车,惟独你不帮忙推车。
不止不推,反倒还一边扛着戟走路,一边唱歌。你身为臣子根本不把主君放在眼里,这是什么意思?’
我回答:‘这是侮辱主君。’
主君阴沉着脸问我:‘身为臣子侮辱主君,该当何罪?’
虎会说:‘身为臣子侮辱主君,应当死上加死。’
主君又问:‘什么叫死上加死?’
我说:‘自己被处死,妻儿也被处死,就叫死上加死,是臣子侮辱主君应该受到的刑罚。只不过,您听说过身为君主侮辱臣子的事吗?’
主君问我说:‘身为君主侮辱了臣子,又会怎么样呢?’
我说:‘身为君主侮辱了他的臣子,那么足智多谋的人就不会为他出谋划策,能言善辩的人就不会为他出使他国,能征善战的人就不会为他拼命战斗。
足智多谋的人不出谋划策,国家就危险了。能言善辩的人不出使他国,与他国邦交就断绝了。能征善战的人不拼命战斗,边境就要遭到侵犯。’
主君听完了我的话,便命令臣子们停止推车,与我们一起走路上坡。
当晚,还给我们摆酒设宴,与臣子们一起饮酒,犒赏大家,还将我奉为上宾。
从那以后,我就被主君提拔为士。等到这次回去以后,应当马上就要被派去担任乡司马的职务了。
所以,我才说,我能有今日,正是多亏了您啊!”
虎会吹捧宰予,但宰予却不敢当真。
单从虎会所说的故事来看,这同样是个能言善辩之士,他将自己的发迹归功于宰予,这不过是客气话。
如果宰予信以为真了,那才是着了他的道。
赵鞅派他护送赵毋恤,足见虎会在赵鞅心中的地位,宰予的一言一行肯定都会被他回报给赵鞅。
如果他表现出半点妄自尊大,恐怕都会使得他在赵鞅印象中的地位大打折扣。
就算想要卖个破绽给赵鞅,也不是这么个卖法呀。
宰予笑着回道:“这哪里是我的功劳呢?这都是赵子的功劳啊!如果赵子不懂得礼贤下士,我恐怕早就已经死在晋国了,又怎么可能安坐于高堂之上,受到您的称赞呢?”
虎会听了,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轻轻地笑着,二人推杯换盏之间便完成了一次相互试探,结果倒也皆大欢喜,算是平手。
正当宰予思索着该如何继续向范蠡和虎会发起进攻,套取一些赵氏和越国的情报时,忽然看见门前值守的甲士前来回报。
“主君,仲子请见。”
“仲子?”
宰予等人皆是一愣。
子贡更是直接问道:“子路不是答应了季氏的邀请,去做费邑宰了吗?他不去费邑履新,突然跑到菟裘来做什么?”
甲士也很为难,他说道:“这……我也不清楚。不过仲子看起来心情不佳,一副郁郁不乐的模样,具体是因为什么,我没敢问。”
冉求听了,感觉可能出了什么急事,他赶忙起身道:“你带我去见他。”
宰予也随之起身:“慢着,我与你同去。”
语罢,他还冲着子贡道:“子贡,你且与二位佳宾畅饮,我失陪片刻。”
子贡虽然心里痒痒,也想跟着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也明白现在不是瞎胡闹的时候。
代表晋国赵氏的虎会与管理越国商贸的范蠡,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影响到菟裘的稳定商路。
要是不把他们陪好了,经济方面,要损失大把的刀币。
至于外交方面,影响就更大了。
因此,他只能按捺着心中的不安,举杯向范蠡与虎会遥祝道:“诸君何不共饮?”
这边,子贡继续把酒言欢。
那一头,宰予和冉求火急火燎的跟随甲士来到了府衙门前。
只见府衙前的古木下,停着一辆马车,而子路此时正用脑袋顶着树干,两眼盯着地下的蚂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宰予和冉求急急忙忙的下了台阶,还不等靠近,便冲他喊道。
“子路,究竟出了什么事,让你这么着急赶来啊?”
子路听到他们的问话,厚实的嘴唇微微一抿,一副想说又羞于启齿的模样。
宰予一见他这副死相,悬着的心忽然踏实了一些。
按子路的性子,如果真是什么关乎生死存亡的急事,他肯定不会是这副模样。
想说又难以开口,多半是遇上了什么与他理念相违背的事务。
可一般这种事,子路都是去找夫子求教。
但是,现在他却跑到菟裘来了。
这只能说明一点。
宰予开口问道:“被夫子骂了?”
子路闻言一惊,九尺的汉子被吓得一哆嗦,他连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冉求闻言松了口气,他责怪道:“我还以为是阳虎又打回来了呢?就因为被夫子骂了,你大晚上便上门求见,这不是成心吓人玩吗?”
子路无奈道:“没事吓唬人,那是我年轻时的爱好。如今我都是年近四十的人了,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情?
如果单纯是被夫子骂,我也不可能上门。同学之中,夫子骂我的次数,比骂子我还多,这都多少年了,我还不至于因为夫子几句话就要死要活的。
但是这件事,我不来照会子我,实在是不行啊!”
冉求问道:“到底怎么了?”
子路叹了口气,缓缓说道:“阳虎之乱虽然已经得到平定,大夫们也都愿意将自己应当得到的封赏全部拿出,用于设立曲阜禁卫。
大夫们不受赏,是因为他们都是君子,不在乎这些小利。
但那些参与了驱逐阳虎的普通国人,他们的赏赐总该得到兑现。
可公室中能拿出来用于封赏的土地田亩实在是不多了。
昨日国君召集三桓商议此事,一开始国君的意思是让三家各自拿出一部分土地用于封赏,但你们也明白的……”
宰予和冉求听到这里,纷纷点头表示理解。
鲁侯这招的确有些异想天开了。
让三桓把吃下的东西吐出来,还是以鲁侯的名义封赏给国人,怎么净想美事呢?
子路道:“所以说,这事根本不可能。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主君便提议讨伐颛臾,颛臾实力弱小,在外也没有什么盟邦,向来是我国的附庸。
讨伐颛臾很容易就可以成功,到时候便可以把颛臾的土地拿出来用于封赏国人,甚至还能留有不少余裕。”
宰予和冉求听到这里,二人的脸色都变得古怪了起来。
他们好像明白子路为什么会挨骂了。
三桓虽然强大,但在对外用武的事宜上,他们也不可能独断专行。
他们最起码要得到国内大部分大夫的支持,并考虑到国人的意见,才有胆气用武。
而夫子作为备受曲阜民众尊重的民意代表,如果他可以发声支持三桓,那么民众这一关基本就过去了。
但问题是,这件事,夫子基本不可能支持。
虽然早就知道了结果,但宰予还是想听听过程,他问道:“夫子对此有什么意见?”
子路黑着脸说道:“主君派我去问夫子,结果夫子上来就把我劈头盖脸一顿骂。”
宰予道:“我当然知道你被痛骂,我问的是怎么骂的。”
子路一听,登时毛了:“子我,你什么意思?你知道我挨骂了不就行了,还得知道是怎么骂的?你上我这儿过瘾来了?”
宰予连连摆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挨的骂,那又怎么了解夫子到底气在什么地方呢?不知道气在什么地方,我又怎么对症下药呢?”
子路一听宰予愿意帮忙,火气立马下去了不少。
他一脸不情愿的说道:“夫子说:‘仲由啊!你为什么不劝阻季孙呢?恐怕我应该责备你吧?
颛臾的国君,是先王委任的东蒙山祭祀人,而且它地处鲁国境内,是鲁国的藩属国,现在它又没有犯下什么过错,为什么要讨伐它呢?’
我看夫子那么生气,于是只能回道:‘季孙要这么干,我劝说了,但是不管用。’
夫子说:‘王室的贤大夫周任有句话:能施展才能就担任那职位,不能胜任就该辞去。
如果盲人摇晃着要倒下却不去扶持,颤颤巍巍将要跌倒却不去搀扶,那么何必要那个搀扶盲人的人有什么用呢?
况且你的话简直谬误!老虎和犀牛从笼子里跑出,占卜用的龟甲和祭祀用的玉器在匣子里被毁坏,这又是谁的过错呢?’
我又说:‘如今颛臾城墙坚固而且在鲁国的国内,如果现在不夺取,后世一定会成为子孙们的忧虑。’
夫子一听这话,提起身边的手杖就要打我,他一边追还一边骂我说。
‘君子厌恶那些犯下过错而偏要找借口的人!
我听说拥有邦国封邑的诸侯和拥有家族封邑的大夫,他们不担忧东西少而担忧分配不均匀,不担忧贫困而担忧不安定。
若是财富分配公平,便无所谓贫穷。
境内百姓和睦团结,便不会觉得人少。
境内城邑平安无事,国家便不会倾危。
做到这样,远方的人还不归服,就再修仁义礼乐的政教来招待他们。
他们来了,就使他们安居乐业。
如今你辅佐季氏,远方的人不来归服,却不想办法使他们来归顺,反而想要用强·暴的方法讨伐无罪之国。
国家四分五裂,阳关尚未收复,便又想着讨伐别处。
不能保持国家的稳定,反而又策划在境内兴起干戈。
我恐怕季氏的忧虑,不在颛臾,而是在鲁国内部啊!’”
子路越说越生气,末了还撸起自己的袖子,指着自己手臂上的伤痕说。
“看看,都看看!夫子这给我打的,我都快四十的人了,你们说这合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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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宰予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