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天空中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其余晖洒在隆中岗上,将山林染上一层金黄色。
“得~”
“得~”
从江陵出发的百余骑迎着夕阳,勒住缰绳,停在了庐庭前。
关兴得见刘禅抵达,趋步迎了上去。其还未行礼,便被刘禅拉住,问道:“上丞相身体尚好?诏书可有受领?”
关兴跟在刘禅身后,一字不落地回答道:“启禀陛下,按医师所言,上丞相病入骨髓,药石难医。时而昏睡,时而清醒。今因进食,才清醒片刻。至于诏书,上丞相未曾受领。”
说着,关兴还想继续补充些什么,不过却被刘禅打断。他褪下身上的大氅,雷厉风行地将大氅和其马鞭一并交到关兴手上,并应道:“好!朕知也。”
“诺!”关兴捧着刘禅的物品,应道。
即将入屋之时,刘禅停下脚步,朝着在院中行礼的众人,说道:“免礼。”
“谢陛下!”
屋内躺在榻上的诸葛亮,似乎听到了刘禅的脚步,微微挣扎了几下,试图爬起,但却被一只厚重的手所阻。
“不必多礼!”
诸葛亮抬眼望去,见是一脸疲态的刘禅,心中甚是感动,说道:“老臣见过陛下,今让陛下奔波劳累,实乃臣之罪也!”
刘禅坐在诸葛亮的榻侧,叹了口气,说道:“相父为我大汉竭尽忠心,南征北战,勤勉军政,长达数十年。相比于君之辛劳,区区如此奔波不足道哉!”
说着,刘禅看着脸颊凹陷的诸葛亮,心疼问道:“相父身体如何?朕即刻诏令天下郡县,募集天下名医,为君医治。”
诸葛亮枕在靠垫上,摇头说道:“寿由司命所属,人安能改其寿。今之疾病,非以往所能比之,亮心中有数,陛下无须多此一举。且亮从隆中出山,奔走一生,得见大汉兴盛,又可逝于隆中,今已无憾。若有憾事,便是不得见陛下大兴天下。”
诸葛亮从乱世中成长,其虽是琅琊郡人,但他却少有在琅琊居住,而是随父亲在泰山郡居住。在其三岁时丧母,又八岁时丧父,后他随着叔父诸葛玄前往豫章生活。
没过多久,诸葛玄又前往荆州投靠刘表。到了荆州之后,诸葛亮也才正式有了一个安居之所,在荆州生活。好景不长,叔父诸葛玄又病死了,诸葛亮虽有诸葛玄、姐夫蒯祺、庞山民的帮衬,但他生活依旧是贫穷,不得已前往隆中草庐居住,在山间开耕田亩为生。
因此论实际意义上的故乡,诸葛亮对琅琊郡并无多少印象,反而是对荆州感情颇深,在成都时常与南阳士人常会交谈南阳乡土。
今对诸葛亮而言,能叶落归根,见大汉兴盛,特别又知吴国为汉之藩属。论他心中的遗憾或是牵挂之事,已经并无多少了。
刘禅用手摸了下眼间的泪珠,说道:“相父之愿,亦是先帝及朕之所愿,三兴大汉,必有盛世。”
“敢问陛下,陛下所言盛世当时何也?”诸葛亮虚弱地问道。
刘禅收敛情感,认真说道:“汉定天下,于外者,汉之日月,必朗照天下;犯汉人者,虽远必诛之;于内者,汉之百姓,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
“朗照天下,虽远必诛;居者有屋,耕者有田。”诸葛亮目光深邃,好似看到了刘禅所描绘的场景,感慨说道:“陛下之愿,盖高祖、世祖不能及也。想我大汉那时,百姓安康,兵戈止息,应再无乱世了。”
“朕之所求,非朕一人所能为也。望卿能保重身体,与朕一并为之。”刘禅握着诸葛亮的手掌,说道。
诸葛亮叹了口气,说道:“天下俊才如云,今后可托付大事者,不在少数。陛下亦能寻见良才,以为心腹。”
刘禅凝着眉头,吐露心声的伤感说道:“朕幼时丧母,少时亡父,中年逝妻。卿若一走,朕将为孤家寡人也!天下虽大,侍从虽多,但却飘摇无依,何以倾诉?”
古代君王自称为孤家寡人,是来自谦寡德之人。而今却被刘禅用到了自身伶仃身上。
诸葛亮眼神微动,沉默半响之后,说道:“陛下可知君臣关系否?”
“请卿明言!”
“以天象喻之,北辰为之君主,台辅为之臣左,列宿为之官属,众星为之人民。是以北辰不可变改,台辅不可失度,列宿不可错缪,此天之象也。陛下为北辰,万星拱卫,孤立于星空之上,本就无依,此乃天理,不可乱也。”
“……陛下驾御台辅,使其治民。故陛下惟其政,臣属惟其事。何为御臣属之道,设官职之全,序爵禄之位,陈璇玑之政,建台辅之左;私不乱公,邪不干正,此治国之道具矣。故陛下治臣属,当秉持此道。”
“且老子曰:‘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为心。’陛下自然为民而御臣属,故陛下非是与王公大臣共治天下,而是与百姓共治天下。若百姓恩从陛下,则又何自言寡人乎?此乃大情也,陛下当舍小情,而顾大情。”
诸葛亮的言语虽未明显表达意思,但刘禅还是从他的话语之中,隐晦明白诸葛亮的意思。作为帝王本如北斗,被群星围绕,这是自然道理。换到治理臣子上,也是如此。帝王治臣,施加恩泽,当以秩序治之,其间私不可乱公,这便是君主孤寡之处。
但是君主又并非完全的孤单,维持君臣天道之理,自然百姓恩从天子。在大情上,百姓与自己共同进退,怎么能说孤家寡人。至于私情上,诸葛亮亦是无可奈何,只能借用大情试图压过私情。
刘禅叹了口气,说道:“小大之情,当是以分。相父良苦之言,朕当知晓。”
诸葛亮的回答虽未正面解答,也无法解决刘禅的无解问题,但他的回答让刘禅亦是有些感悟。
诸葛亮换了一个话题,说道:“臣百年之后,文由蒋琬任之,但不知蒋琬之后,谁可任之?亦不知陛下有何安排?”
诸葛亮对军政方面是两个不一样的态度,在政务上,刘禅已经展现出了出色的执政才能,对两汉政治得失以及改进措施都有对策,因此刘禅是作为舵手。
但是在军事上就不一样,刘禅无法常年统兵出征,需要委任大将出镇地方,或征讨中原。而且军中的骄兵悍将也多,还需要有一个合适的后继之人执掌军权。
而且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如今与历史上的蜀汉形势完全不一样了,现在的大汉幅员辽阔,君主健壮英明,很难允许出现第二个自己。
刘禅沉吟少许,回答道:“尚书台,总管天下政事。拔尚书令品秩,录尚书事,而废丞相之权。九卿入台,分任尚书,平尚书事。蒋琬可担整改之任,初事尚书令,费祎、董允、马良为辅。及其之后,费祎可任,择人辅左。费祎之后,朕尚未有人选,届时观朝廷贤才如何,再以拔之。”
“尚书台,九卿入台……”这些关键词在诸葛亮的心中过了一遍,他也明白了刘禅的整改的意义。废丞相,以尚书台,权分于多人之手,并集权于天子。
“陛下小心行事,缓缓图之即可。”诸葛亮思索半晌,有气无力地说道:“今天下二分,汉魏对立,我大汉偏居巴蜀,难统中原。陛下可择时,重建长安城,新修宫殿,以定天下事。”
“好!相父之言,朕记下了!”
说着,刘禅见诸葛亮精神涣散,停住了讨论,连忙说道:“相父与我大汉当有兴复之功,非公不可除也。今当拜卿为兴汉公,领万户食邑,封于安康。何如?”
诸葛亮闻言,不由抓紧了刘禅的手掌,挣扎地说道:“臣于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孙衣食,自有余饶。在隆中亦有陇田二顷,子弟足以此为食!臣愿以万户食邑上献于国家,以养兵士,缴纳赋税。”
刘禅握着诸葛亮的手,敷衍说道:“朕知也!”
担心刘禅会在自己死后追封,诸葛亮说道:“臣知晓陛下仁德,陛下若执意封公。臣恳请陛下于臣死后追授,仅以虚名足以。望陛下容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盈财,以负陛下也。”
刘禅双手握着诸葛亮的手掌,低头叹息一声,说道:“卿为朕操劳一生,朕却不能以名利报君,实乃朕之憾事也!”
诸葛亮张了张干燥的嘴唇,说道:“臣不求名利,只求大汉兴复,天下太平,陛下若愿欲答之,以盛世报臣足矣。至于子孙,臣生前恩享人臣之盛,恐怕子孙无德,败坏葛氏声望,让其自谋前程便可。”
“朕知也!”
刘禅那不争气的眼睛又流下了泪水。
诸葛亮抬起颤抖的手,抹去刘禅眼角的泪水,说道:“老臣当不复先帝托孤之言,今后望陛下勉之。”
“君臣有分,恕臣无礼。”诸葛亮似乎发现什么,又迅速地将手拿了下来。
刘禅反抓着诸葛亮的手,无声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