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先生暂时不能拍惊堂木了,甄家护卫的那一棍子,打断了他的右手手臂。
好在林枢的那一茶杯将甄宝臣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去,算是给说书先生解了围。
高万宣是个心地极其善良的人,不但严词警告了甄宝臣不得为难这位可怜的说书先生之外,还把甄宝臣身上带的钱全部掏出来给了他。
“老先生好好养伤,等伤好了,我还想听你多讲几个故事呢。”
高万宣亲切的扶起了说书先生,将几张银票和散碎的银子硬塞给他,一指旁边的林枢说:“这位是我的老师,永丰侯、六元郎林师,若是有人胆敢找你的麻烦,可去林师府上求助。”
当今五皇子,大楚文魁星林侯,这两人随便一个都是说书先生想都不敢想的大贵人。
他差点又要跪下来,还是高万宣强行将他拉住。
“学生曹孝先,多谢殿下救命之恩,多谢文魁君救命之恩!”
说书先生曹孝先自称学生,那就证明他身负功名……
高万宣眼中一亮,笑眯眯问道:“曹先生是读书人?”
只见曹孝先忍着手臂的疼痛,勉强行了一个儒生揖礼,叹息道:“学生是隆盛二十一年的秀才,可惜一生碌碌无为,不但耗尽家财,五次乡试皆未上榜。如今只能靠说书为生,丢尽了儒门脸面!”
“没什么丢人不丢人的,读书人若是连自己都养不活,那才是丢尽我儒道的脸面。”
林枢走上前来,正色道:“你说书说的好,能借此养家,便是学以致用。好好回去养伤,伤好了我有事找你。福全,送曹秀才回去,记得请个好大夫!”
曹孝先感激得再次向两人长拜致谢,倒是旁边的甄宝臣心中一冷。完了,他打的竟然是有功名的人!
果然,待曹孝先刚刚离开,高万宣就冷冷下令:“殴伤身负功名之人,罪加一等,杖责四十,监两年,罚银三千两。甄宝臣,自己去顺天府衙自请汝罪吧!”
……
茶楼上的冲突对于高万宣与林枢来说,不过是一桩极小的事情。夏守忠回宫之后,也只是拿这件事当个乐子讲给了皇帝听。
赐婚的圣旨送去了荣国府与薛家之后,两家都开始了走大婚的流程,宝二爷的故事不断的发酵着,原本因为诸多原因名声不怎么好的薛宝钗,慢慢的成了京中少年郎梦寐以求的佳人标准。
贾宝玉更是一举打破了京城百姓对他的印象,最近无论是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敬其一声好汉子。
冬月初一,寒冷刺骨。
昨夜一夜风雪,卯时初,林府的灯火已经点亮。
今日大朝,林枢早早起床,草草用过早饭就上了马车。他怀中抱着手炉在车厢中发着呆,车外寒风刮的呼呼作响,车轮碾过积雪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前方可是林侯车驾?我家老爷请林侯移驾前方酒楼,有事相请!”
车外传来的呼声突然打断了林枢的发呆,借着马车上的灯笼微光,福全手中的刀都拔出了半截,似乎一有不对他就会拔刀一斩。
“家主,是甄家的人。甄应嘉来京了,想请家主去前往青藤楼一叙。”
亲卫中一人上前查看后,与其人短暂交涉,竟然是甄家家主甄应嘉,想借着上朝前这时间,见一见林枢。
“不去!”
林枢冷冷回了两个字后,继续闭目发呆。
甄家没一个好东西!
马车继续前行,甄家的似乎想要阻拦,却被林家亲卫的刀锋给吓呆在了原地。
这群人都是经历过生死搏杀,大半是跟着林枢上过战场的狠人。京城之内,也就几家武勋世家的亲兵能与之相比。
就甄家派出来这十几个家奴,哪里能扛得住林家亲兵这群杀才的杀气!
林家的马车慢悠悠从青藤楼前驶过,甄应嘉狠狠将手中的茶盏砸落在地。
“真是不知好歹,真以为我甄家落魄了不成!”
“大哥,林瑾玉这条路走不通,咱们要不要请了老祖宗跟贾家老太太说一说?”甄应嘉的族弟甄应瑀小心翼翼的上前说道。
甄家这次来了不少人,圣旨上写的很明白,金陵体仁院总裁的位置甄家得交出来,那金陵那边,甄家就失去了最后的一张护身符。
甄应嘉当然不会如此轻易的放弃,体仁院总裁不是常设官,但这个位置太过重要了。虽说皇帝许了甄应嘉户部侍郎,可谁不知道户部尚书文同轩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
给文同轩当副手,怕是会把小鞋子给穿尽了!
“瑀弟,你先回家去,看看老太太起来没。等我上完大朝就赶回来,若是大朝会上皇帝真的拿了我的职务,咱们也就只能看老太太哪里有没有办法了。”
甄应嘉看着外面漆黑一片,突然感觉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起来。
这次离开金陵这个大本营,甄家似乎成了无根之萍,随时可以淹没在京城的漩涡之中。
甄家曾经最大的两个依仗,奉圣夫人年事已高,御医都说了,能撑过今年冬天也许还能熬个一两年,若是不行,怕是连年都过不了了。
至于宫中的娘娘,要不是皇帝看在侍奉他多年,怕是还呆在冷宫苦熬日子呢。
一切的变化好像就是从林如海之死开始的,难道当年是他做错了吗?
甄应嘉对于曾经的算计起了悔意,可惜一切都已经晚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想办法给甄家探寻出一条活路来。
今日的大朝会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各部依旧同往常一样,“围攻”老貔貅文同轩跟他抠银子,毕竟年末了,大家都想过一个肥年。
等到五军都督府等武将下场,六部五寺加之其他文臣便放下内部纷争,与武将对骂起来。
内阁的几位大老与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们揣着手看戏,皇帝老神在在的端坐龙椅之上闭目沉思。
“京营的军饷至今已经欠了两个月了,文老倌,你抠门也不能抠将士们的军饷,要不然他们还不去把你家搬空了!”
“牛将军,本官这不是正四处筹集银两嘛,莫着急莫着急,再等几天……”
“文大人,皇陵那边的银子也该发了,趁着冰期,石材正好送过去!”
“好好好,本官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文老头,本王的年俸呢?本王让人去领,你们户部的人竟然说年后再给……”
“我说老王爷,我上次不是跟您说嘛,户部最近缺银,先等一等,等年后一有银子,我让人亲自给您送到府上去!”
“臣有本奏!”
嗯?
皇帝原本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正争的面红耳赤的群臣也都纷纷停下动作,看向大殿中央躬身请奏的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抵京的金陵体仁院总裁甄应嘉。
“准奏!”
听到皇帝冷冰冰的准许后,甄应嘉心中稍安。
他悄悄喘了一口气,高声奏道:“臣自接到陛下旨意,便与金陵诸贤达辞别。金陵士绅义商得知臣要进京面圣,特奉贡品共计二十车,已由臣代为送至京城!”
二十车的贡品?怕是二十车金银吧。
江南繁华,果然名不虚传。
甄应嘉真是好算计,要是放太上皇时期,他这么做肯定会得到不小的嘉奖。当今皇帝喜欢银子是没错,可这位爷更恨贪官污吏以及劣迹斑斑的不义豪绅。
绣衣卫早就先一步把甄应嘉一党打听的清清楚楚,哪家的银子沾了无辜人的血,几乎在小本本上记得满满当当。
“户部……”
文同轩立刻出班:“臣在!”
只听皇帝依旧是不喜不怒的说道:“既然甄卿带来京城了,户部就去清点一下,收入国库,以备国用。”
“臣领旨!”
文同轩心中暗乐,正愁没地方抠银子,就有人巴巴的送到他嘴边了,感谢甄大人的银车!
皇帝抬眼看了看立于大殿中央的甄应嘉,悠悠说道:“甄卿在江南任职有二十余年了吧?”
甄应嘉感觉皇帝对他的态度似乎有些缓和,心中一喜,连忙躬身应道:“回陛下,臣于隆盛三十二年去金陵,至今已有二十三年。”
“甄卿劳苦功高,替我大楚坐镇江南二十余年,是该回京享享福了。这样吧,体仁院的事就交给他人来做,爱卿先歇上一阵,待朕与父皇商议一下,再做安排。”
皇帝的口吻虽说温和,却也不容他人反驳。
甄应嘉在听到皇帝提起太上皇之后,心中就更加安定了。他自负这二十车的银子是送对了,沾沾自喜之余,脸上却满是恭敬。
他长拜一声:“臣多谢陛下隆恩!”
待甄应嘉刚刚回到队列中时,站在文官最前列的林枢手持芴板走了出来。
“臣林枢有事启奏!”
一身麒麟袍的林枢,年轻而又富有活力。
甄应嘉突然眼花一般,看到了当年大殿上的某个身影。
“天子赐恩,苏州林如海,一甲第三,赐进士及第,探花!”
“臣林枢有事启奏!”
世间之事,似乎就是一个轮回。当年甄应嘉亲眼见证了林如海以探花郎的身份崛起,如今竟然又见到了他的嗣子爵至传国侯,身着麒麟袍,官至二品大夫。
皇帝的一声准奏,将甄应嘉拉回了现实。
只听林枢奏道:“金陵体仁院总裁,事关江南诸州府之安定。如今倭寇又起,江南就是国朝赋税重地,臣以为,朝廷当派重臣早日赴任,以安江南民心……”
林枢的奏请内容倒也正常,毕竟事关江南监察重权,江南又逢倭寇侵扰,的确不宜轻忽。
朝臣们例如往常,在短暂的喧闹之后,纷纷出班谏言推举心中的人选。甚至因为争执,有几人当场互相揭短,扭打了起来。
群臣倒是争的起劲,不过皇帝心中早就定下了接任者,顺天府治中贾政贾存周。他的眼神飘向内阁首辅魏庆和的位置,老爷子正坐在那揣着手闭目养神,皇帝甚至在心中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这老头不会睡着了吧!
“关于金陵体仁院总裁的人选,内阁怎么看?”
大殿中的群臣瞬间安静下来,将目光转向了丹陛下方放着的几把太师椅。
张黎不得不轻轻推了一下魏庆和的手臂,因为他听到了轻微的鼾声。
“嗯?下朝了?该回去吃饭了,老夫今日带了鹿肉,正好烤着吃!”
魏庆和往自己的嘴巴上摸了一把,似乎在擦拭并不存在的口水。
群臣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方才有些争执产生的紧张气氛瞬间变得活跃。
皇帝倒没有生气,老爷子年纪大了,冬日的早朝更是一种煎熬。上一次魏庆和请辞时御医给把过脉,他的体力已经跟不上国朝繁重的朝政了。
要不是这两年朝中正处于关键期,皇帝也不忍心这位为国操劳了一辈子的老臣继续劳心劳力。
“魏师,鹿肉一会再吃,朕是想问问魏师,甄卿已经离任,这金陵体仁院总裁该由谁去接任?”
魏庆和乐呵呵与群臣拱拱手,又向皇帝拱手说道:“老臣觉得,顺天府治中、贾政贾存周倒是挺合适的!”
这本来就是君臣早就商量好的事,魏庆和连个弯都不拐,直接脱口而出。
他以一种不容他人质疑的口吻解释道:“金陵体仁院事关江南监察大权,非忠臣不可任,贾存周荣国府出身,又是贤妃之父,其忠心自然不用多说。他虽不是科举正途出身,但立身正、才情高、又有亲民官之经历,老臣以为,贾存周是金陵体仁院总裁不二人选!”
大殿中的群臣这会有不少人已经反应过来了,皇帝与首辅应该早就定好的人选,而且贾政除了不是科举正途出身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荣国府嫡子出身,国朝贵戚,其人虽说在工部庸庸碌碌十来年,可一朝去了河南,几乎连连建功。就是一向挑刺的御史言官说起贾政来,也对他这两年的亲民官历程说一声佩服。
皇帝见群臣中站出来反对,于是当场下旨。
“既然诸位爱卿没有异议,那就让贾政去江南主持体仁院吧。吏部拟旨,让贾政年后就出发!”
……
顺天府衙门中,贾政刚刚处理完京畿冬日赈灾事宜。
每年的冬天,京畿附近会出现许多前来京城求生的流民。化人场的炉火几乎就没有停下来过,户部为此每年都会拨发银钱粮食,想办法让这些流民熬过寒冷的冬天。
“老张,赶紧把这些公文送到各县,户部的粮食已经在路上了。这场大雪下来,也不知道会有多少可怜人冻死在大雪之中。”
贾政将一沓公文递给书吏,走到窗边看着屋子外的鹅毛大雪,心中涌起一种悲戚之感。
若是以前,他说不定还要与门客煮酒赏梅,吟诗作赋。可自从他在河南见过易子而食的场景后,见到大雪纷飞时,他脑海中总会浮现出开封城下衣着单薄的领粥人。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许这会有不少人在骂我吧,国公府的政老爷,可不就是朱门中人,不知民间饥寒……”
正当贾政看着窗外的大雪思索着如何让京畿的流民熬过寒冬时,刚刚捧着公文出去的书吏就着急忙慌的跑了回来。
“圣旨……大人,圣旨到了,夏公公亲自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