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勋贵圈的人都清楚,皇帝先前给贾赦的荣恩伯敕封其实是一种变相的补偿。
按照当年贾代善的功绩,世袭三代始降才是正常的袭爵模式。但因涉及“先太子谋逆桉”,贾家背了大锅,这才让贾赦赋闲在家,只领了个一等将军的爵,大门口还挂着荣国府的牌匾。
如今这个荣国侯的武爵才代表着贾赦的真正实力,人家到底是太上皇当年亲自给先太子挑选的伴读,当年东宫一等一的大将。曾年仅十八就领着人杀出长城冲阵的勐人,怎么会是百姓口中的纨绔子呢?
一道敕封国侯的圣旨彻底让京城的勋贵圈子沸腾了起来,未至傍晚前往荣国府恭贺的人就已经挤满了宁荣街。
哪怕原本与贾家不是很亲密的那些人,也纷纷到场祝贺。因为他们知道这一次的敕封,代表着三代人百年内荣国府将是武勋最顶级的将门之首。
荣禧堂内早已坐得满满当当,各府的太夫人、夫人、小媳妇、小姑娘至少有不下二三十人。
这还不包括新鲜出炉的侯夫人贾邢氏,虽说因是继室的原因,礼部按照制度,封驳了超品国侯夫人的圣旨,最后追封贾赦嫡妻为超品荣国侯夫人,同时敕封了贾邢氏超品豫章郡侯夫人。
此时的贾邢氏哪里还有以往的尖酸刻薄,端庄大气的招待着前来赴宴的各家太太,甚至还主动揽起了本该是一府女主人的活,比如趁次机会,在来府的各家小姑娘中,给贾宝玉、贾琮、贾环三人挑选着未来的妻子。
虽说她挑的人不一定能过了婆婆的眼,但当她小声跟贾史氏说起自己看上的人选时,贾史氏倒是第一次对她另眼相看。
距离晚宴开始还有好一段时间,贾史氏见姑娘们呆在荣禧堂有些无趣,便让孙媳王熙凤带着这些小一辈的去了大观园玩。
往日除了正殿基本无人的大观园又一次迎来了欢声笑语,让驻守院子的那些内侍宫女都觉得大观园鲜活了不少。
已至初秋,虽说秋老虎还未过去,但院子里已是落英缤纷,秋菊满园,花香一片。
山野子的手艺没的说,贾家的省亲别院在京城乃是一等一的好,就是紫禁城与之比起来只是威严有余而精致不足。
那些没有游览过大观园的姑娘们皆是被这充满南北风格的建筑、美景所感染,畅游在大观园的美景中流连忘返,赞不绝口。
黛玉心中有事,兴致不是很高。
与其他人不同,黛玉还记挂着挨了揍的贾宝玉。这个表哥幼时对自己很好,虽说她并没有什么儿女私情,但黛玉从王熙凤的口中得知,贾宝玉这次是闯了大祸,要不然不会逼得二舅舅强行瞒着老太太将他吊起来打。
借着中途休息的时间,黛玉小声问起了王熙凤事情的经过。
“凤姐姐,宝玉到底闯了什么祸?竟然会惹得二舅舅如此生气。”
王熙凤古怪的看了一眼四周,在黛玉耳边小声说道:“你还记得宝玉房中的那个袭人吗?”
“记得啊。”
“那个袭人怀了身孕……”
“啊?”
黛玉惊讶的捂住了嘴,竟然会是这等祸事!
未娶正妻,房中的丫头怀了身孕,将来贾宝玉想娶名门贵女,基本已经成了奢望。要是袭人诞下贾宝玉的庶长子,无论是书香人家的姑娘还是勋贵家的女儿,绝对不会有人愿意嫁给他当正妻。
王熙凤继续说道:“如果要只是这事倒也罢了,以老太太对宝玉的宠爱,想想办法还是能解决的。可宝玉昨日去了东市玩耍,与甄家的甄宝玉玩了一夜,彻夜未归!甄家现在是什么情况,林妹妹应该清楚,咱们家与甄家算是针尖对麦芒,更何况陛下那里……唉,你琏二哥到现在都还在头疼这件事该怎么办才好。”
琏二哥能不头疼吗?这会除了那几家忠信王府的死忠和已经无法脱离的家族外,哪家愿意与甄家扯上关系。
“宝玉也真是的,难道还浑浑噩噩不知该和谁交往吗?”
黛玉抱怨了一句后,还是开口说道:“这件事可大可小,宝玉的情况陛下也是知道的,陛下也不会相信府中会与甄家有什么……”
“奶奶,前院二爷传了话,说是体仁院总裁甄大人的夫人携甄家六姑娘来了,二爷让奶奶去一趟……”
王熙凤与黛玉对视一眼,心中几乎都想到了贾宝玉。
“麻烦来了!”
王熙凤苦笑一声,跟黛玉说道:“今早京城就有流言传开,说是两个宝玉有男风之好。这都还未等压下去,就又传言昨日宝玉彻夜不归,是因为甄家觉得贾家宝玉是偏偏佳公子,欲与贾家结亲,这才彻夜畅谈。”
“此事绝对不能成,若是与甄家结了亲事,就是往陛下心中扎了一根刺,想取都取不出来!”
黛玉还是很了解当今皇帝的,不但勤政爱民,更是对自己人有着超乎寻常的宽容。
但同时又有着超乎寻常帝王的疑心,可能是因为早年之事的缘故,对于背叛自己的人,要多狠有多狠。
“凤姐姐,咱们这样……”
黛玉在王熙凤的耳边小声叮嘱了几句,然后两人匆匆出了大观园。王熙凤前去接甄家母女,黛玉则快步赶往荣禧堂。
……
“玉儿,你找我?”
原本贾史氏正乐呵呵的在荣禧堂招待宾客,突然鸳鸯跟她说黛玉在后堂等她,有要紧事说。
黛玉连忙上前解释了一下事情的经过,贾史氏也差点慌了手脚。大喜大惊之下,都感觉今日的所有事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整个荣国府,没有谁能比贾史氏这个历经三代帝王的老太太知道帝王疑心有多么可怕。
从先帝到太上皇,再到当今皇帝,老太太从史家嫁入荣国府,从大起大落再到大落大起,贾史氏早就明白君臣之间只要出现哪怕一线疑虑,就会逐渐放大到无数倍。
说不定哪一天,这根微不足道的裂痕,会产生难以想象的灾难!
“这可如何是好?宝玉怎会与甄家的人扯上关系?”
一时之间,贾史氏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虽说还能保持冷静,可甄家母女不会无缘无故就跑来荣国府。两家这两年早就不在往来了,宫里的甄氏与元春基本上可以用仇人来定义。
黛玉上前安慰道:“外祖母,当下最紧要的,是想办法让其他人看到咱们家的态度。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咱们家与甄家不共戴天!”
贾史氏大惊道:“这怎么行?太上皇还活着呢,咱们家要是跟甄家公开闹翻,那不就是在打圣人的脸?”
“顾不上那么多了,陛下那里才最要紧。”
黛玉一脸郑重的说道:“圣人精明了一辈子,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还认为贾、甄两家关系如初?不过是懒得说罢了。外祖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如借此机会,彻底将咱们的态度亮出来。毕竟如今的天下是陛下的,将来更是陛下的!”
贾史氏也明白了黛玉的意思,这么做有可能会惹得太上皇心中不快,但却能让当今皇帝明白荣国府的忠心。
不过到底该用什么事来挑破两家的真实关系呢?这件事最好能让所有人都知道两家已经从世代老亲变成了仇人,而且是不可调解的大仇!
……
等黛玉扶着贾史氏回到荣禧堂的时候,王熙凤正好陪着甄应嘉的妇人甄方氏以及甄应嘉的亲侄女、甄应道之女甄宝莲过来了。
“侄媳(侄孙女)给老太太请安!”
甄家母女的礼节很是齐备,大礼拜见后,甄方氏笑吟吟说道:“祖母在金陵时刻牵挂着老太太,这次来京,还特意让侄媳给老太太带来一封信,嘱咐侄媳一定要亲手送到老太太手上。”
面对甄方氏的笑脸,贾史氏却一改往昔的亲热,只是澹澹的说了几句场面话。这让屋子里的其他人都有些不解,她们虽然知道甄、贾两家已经不如往昔亲密,可甄家的那位奉圣夫人可与荣国府的关系亲如一家。
当年贾代善是太上皇的伴读,在宫中没少受奉圣夫人的照顾,哪怕这两年两家不如以往,可贾史氏三节两寿还是节礼不断,时常去信金陵,请安问候。
黛玉上前接过书信,双手递给贾史氏。
她站在贾史氏的身后,借机看完了字数不多的书信。是不是奉圣夫人的真正意思黛玉不知道,但信中的字里行间就是一个意思,叹息两家以往的亲密关系,欲两家联姻,再续两家的缘分。
“唉!”
贾史氏长叹一声,好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奉圣夫人怕是已经预感到了甄家即将大祸临头,这是拿贾家的前程再给甄家谋一线生机。
老太太还未回应,甄方氏倒是先开了口:“老太太,祖母听闻您膝下教养了好几位姑娘,个顶个的好。祖母这次遣了侄媳过来,还有一件事,就是想替我家那小子求娶您膝下的姑娘!”
“太夫人膝下几位姑娘的确是个顶个的好!”
“你还别说,我家要是有个适龄的小子,我早就请了媒人前来求亲了!”
“这甄夫人不是只有一个嫡子吗?太夫人如今剩下两个孙女,不过适龄的三姑娘好像是政老爷的庶女吧。难道是求取四姑娘,身份倒是合适,就是年龄差的太大。”
……
贾史氏还未回应,屋子里的其他妇人小声议论了起来。
甄家虽说不比以往,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别提甄家甄宝玉,那是奉圣夫人膝下最受宠的长子嫡孙。等奉圣夫人过世之时,宫里怎么也得看在奉圣夫人的功劳苦劳上,给甄宝玉赐下一个前程。
这与政治斗争无关,这是皇家对于奉圣夫人当年保护太上皇的大恩回报。
“甄夫人,您说笑了!”
贾史氏迟迟未开口,倒是身侧站着的黛玉说了话:“您说的应该是贵府的长子嫡孙,奉圣夫人最宠爱的曾孙吧?外祖母膝下如今只剩三妹妹和四妹妹没有说亲,虽说我家不论嫡庶贵贱,但礼制如此,三妹妹到底是庶女,配不上贵府的哥儿。四妹妹虽说是嫡女出身,可年龄上差太多了。不合适!”
“这位是荣佳县主吧,巧了,我家也是嫡庶都一样,谁都知道老太太膝下的姑娘如金似玉,我家哪里敢有什么嫡庶之分。”
甄方氏早就做好的各种情况的应对之策,当即就笑着应道:“贵府的三姑娘我早有耳闻,管起家来井井有条,性子爽利,是个好儿媳的人选。”
她有将目光转向贾史氏,眼中甚至有了一丝哀求之色:“老太太,咱们两家世代交好,若是能够结亲,那不就是亲上加亲吗?我家那小子不说才高八斗,但在金陵也是有口皆碑的少年才子。如今蒙圣恩入了国子监读书,明年会试说不得也能考个进士回来……”
“唉,哥儿是个好哥儿,可你家做的某些事,让我这个老婆子不敢把孙女嫁到你家去!”
贾史氏先是长叹一声,随后冷冰冰的说出了一句令堂中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话。
只听贾史氏说道:“你们瞒着奉圣夫人,将前朝秘药带入宫中,算计了多少人?去岁竟然将主意打到了我那长孙女身上,你说,我还敢将其他孙女嫁入你家吗?”
“老太太!”
甄方氏打死都不敢相信贾史氏会爆出这桩事情,甄家在宫中的娘娘宠冠六宫那么多年,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这种事甄家知道,太上皇也知道,甚至京中文武大多数都清清楚楚。但这件事没人敢说,太上皇对于脸面的看重,超乎人的想象。
今日贾史氏勐然将此事爆出,这是要绝了贾家在太上皇那边的恩宠?
甄家母女脸色煞白,特别是甄方氏,她被贾史氏出乎意料的举动给彻底吓住了。千算万算,甄家没有算到贾史氏会有如此魄力,竟敢采用两败俱伤的方式,彻底与甄家划清界限,绝了奉圣夫人的谋算。
“老太太,这是污蔑!甄家世代秉持仁善之道,祖母也常教导我们要心怀仁善,不得作出戕害他人之事……”
甄方氏还想辩驳一二,却不料贾史氏又爆出一个更大的勐料,使得荣禧堂中哗然一片。
“奉圣夫人仁善了一辈子,可她的儿女不成器。当年甄妃利用秘药害了敬慧贵妃,真当老婆子是瞎的不成?去岁我那大孙女身怀龙子,她又想故技重施。要不是托了皇贵妃娘娘的福,小皇子还能安然出生吗?”
敬慧贵妃是什么人小辈们不清楚,但与贾史氏年纪相彷的几位太夫人一下子就想到了曾经备受太上皇喜欢的惠嫔。
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可当年宫中的一夜风雨依旧让人记忆深刻。等到太上皇回京时,短短一天就打杀了近百内侍宫女,又是追封又是力排众议赐葬皇陵,让谁都无法忘记这位太上皇心头的朱砂痣。
贾史氏没有理会堂中的议论声,而且用冷冰冰的语气质问甄方氏:“你说,这样的甄家,我敢让孙女嫁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