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决冷静一下,深吸一口气,又走近云深流,捧住云深流还没有收回去的手,一把按在胸口,双眼直视云深流深邃的眼眸,道,"我没有——在生你的气。"
云深流推开白决的手,背过身去,那颓唐的背影几乎像是命不久矣的前兆。
"对不起,师兄。"
"自古以来,人鬼殊途,我怎么能够强求你爱这个鬼样子的我?"
白决睁大了眼睛盯着云深流的背影,不假思索道:"不是这样的!我...我并没有因为你是鬼就、就嫌弃你的意思,你永远都是我最重要的师弟!"
"让我生气的是你把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
云深流语气苍凉地遥望着被风吹开的纱帘外澄碧的天空道:"所以师兄,不要骗你自己了,也不要骗我了,你根本就是在害怕这样的我。"
"你..."白决的视线落在了云深流后颈上露出来的一块块尸斑之上,他的眼神一滞,这个尸斑,是不是又扩大了一点?!
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在无边的沉闷中吐出了那句话:"你是不是——快要..."
云深流这个时候并没有回头,只是仿佛自嘲一般的笑了笑,低头道:"师兄,我,没有入旱魃鬼道。"
"我答应过你的,宁死也不会放弃手中的剑的。"
"我做到了。"
白决沉默地低下头,遮住了眼睛里的水色。
云深流一直都是一个很让人省心的师弟,既不沾花惹草,也不惹是生非,偶尔在清净的山野弹弹琴练练剑,行云流水,都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从来都不会像别人家的师弟那样到处闯祸还要师兄来给他辛辛苦苦地收场,甚至有的时候,云深流还要反过来替毛手毛脚的白决圆回场子。
着实是一个哪里都好的师弟。
几百年前在殷离雾洲青灯峪,前任万尸鬼宗的宗主半仙半魔的遐作人因为一件小事迁怒于仙道众人,一怒之下,引怨招魂,集百万鬼怪于此地,欲驱使其千军万马杀进素景宁洲。
宁洲是何等繁华的世俗之地?
要是让他这般杀进去那还了得?!
可惜当时白决与云深流不过是区区两名尚未渡劫的剑修,还没有日后那一剑天涯的惊世之力。他们眼看着无数怨魂尸鬼在血红的月色掩映之下,气势吞天地前行,神挡杀神!
那个时候,白决就咬牙命令云深流先行离去知会仙道众人,自己想要暂且阻上这位赫赫凶名在外的邪物宗主一时,为仙道众人赶来争取时间。
然而,云深流没有走。
他不仅没有走,反而还将白决护在了身后,手中的红尘剑耀眼无比,霎时间有与日争辉的光芒。
【即使是死,我也要在师兄身边死守到前辈们赶来。】
【你——】
【师兄,你都不走,我也不走。】
【不是——哎呀——你个小屁孩做什么要在这里啊!你师兄我比你多活了近百岁,吃过的盐都比你吃过的...的面还多!你在这里守什么?!我已经活了这么多年了,而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快滚快滚!】
【不。】
话音未落,云深流就提剑上前,毫不犹豫地斩了下去,剑芒直指彼时已经近乎飞升修为的遐作人,锐气逼人。
那个时候,白决只觉得他是师门厚谊同甘共苦并不觉有异,如今回想起来,怕是从那个时候起有些事情就开始不对劲了。
——谁家的师弟会在十六七岁上还要师兄给讲睡前故事、抱抱亲亲怕一个人,即使是睡着了也要死死地抱住师兄的腰不让人回房睡啊?!
——谁家师弟会在师兄多瞧了人家姑娘一眼之后就暗搓搓地把人家姑娘的老底全部都给翻出来,一脸冷漠地装作"要不是你是我师兄我才不会替你考虑这么多"的样子明为分析,实则劝退的给他家师兄讲人家姑娘到底有多么多么不好啊?!
——谁家师弟会特别黏师兄,哪怕师兄就是泡个澡都要追过去,还找了个理由说"师兄我替你搓背"啊?!
——还搓着搓着就"互相帮助"起来了?!
——以上之事,云深流小师弟全都会。
白决:"..."
都怪门主为人太正派,以至于他万万没想到门主生出来的儿子居然会是这样的心机师弟!
他想着想着居然就笑了出来,什么"兄友弟恭",什么"同门手足",说到底,云深流不过是...爱着自己这个师兄,并且愿意顺着自己的心思演这种"相亲相爱"的戏码。
情深则隐。
哭是哭不出来了,白决叹了一口气,直接三步两步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云深流,脸擦着他冰冷的后背,一字一句道:"没关系,你要什么——师兄都答应你——"
"我不会爱一个人,但是我知道我舍不得你难过。"
"你赢了。"
——因为我知道,你活不久了。
——成尸而不入道,日夜间都要受万蚁噬心之苦,苦到最后,没有谁能够活过百年。
——云深流在清澴七十二洞**海中等了几百年,时至今日,早已是飞灰命数、必死之身。
——遗愿难辞,何况是因己所累。
"师兄,你好好休息,我先去准备我们拜堂的东西。"云深流转过身来,在白决的唇上轻轻地落下一吻,道,"我走了,你...昨夜,辛苦了。"
白决挑眉,顺着云深流刚刚的视线,扫过地面上七零八落的铜盆清水、软布轻巾、各色丹药瓶子,显然云深流早就看出白决昨夜因为他的这个身体脆弱昏厥之事,担惊受怕了一夜,大约直到天色泛白才撑不住睡了过去。
云深流背过身,眼神一沉还,心底盘算起来。
——师兄现在,还是一介肉体凡胎啊。
——看来让师兄重回仙途之事,还是要早些提上来,以免夜长梦多。
云深流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又回过头抱了抱白决,小声道:"师兄,等我魂飞魄散后,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白决松开手,就这样看着他说完这样一句话后转身离去。
"你让我...拿你怎么办好?"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似乎有一颗跳动温暖的心脏。可是,却已经是一颗被剜了七情的徒有其表的心了。
"到底,怎样才算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