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决坐在自己曾经居住过多年的茅屋里发呆,面前是跟这一处茅屋格格不入的华丽银镜子,镜子背后的花纹繁复,极其的奢丽。
【"你真要嫁给那个臭小子?"】
春秋匪解自从白决将天道挫骨扬灰之后就没有再如何说话,直到他知道了白决竟然当真准备跟云深流在一起。
他深刻地感受到了一种从前从未感受过的"自家的白菜被猪给拱了"的挫败感。
【"那小子从前也没见得对你多好啊?你凭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春秋匪解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更何况,打老婆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你难道还指望他当真改邪归正吗?"】
白决扶额长发散乱,连外衫都是懒懒散散地披在肩膀上的,眼神没有焦点,神态茫然。
他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担心的是我都长残成这样了,怎么好...他是怎么看上眼的。"
春秋匪解也陷入了沉默。
一室的寂静,只听到白决偶尔长长的一声叹息。
【"我也不太明白呢...他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白决认真地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呢..."
春秋匪解这个时候倒是不在意其他的事情了一昧追着白决问他,那他为什么要答应云深流的求娶。
白决:"他是我师弟啊。"
【"你是脑子有什么疾病吗?为什么他是你的师弟你就要对他这么好?"】
白决奇怪道:"对他好吗?"
春秋匪解被噎了一下。
【"对他不好吗?"】
白决眯了眯眼睛,颇有几分心力交瘁地半趴下去,对着光鲜亮丽的镜面里那一个丑八怪出神道:"我其实很嫉妒云深流,在他小的时候。"
春秋匪解没有出声,他在等白决的下文。
"云深流是凌天门的继承人,我见过他的兄长,但是他的那位兄长连我也没有多见过几面。他唯一的兄长早早地被迫离开了凌天门,将偌大的一个凌天门留给了他一个人。而且,更令人感到嫉妒的是,云深流的父母双全。"
白决略带苦涩地笑了笑:"我真的很羡慕云深流。"
春秋匪解有些不明白。
【"这有什么好嫉妒的?"】
白决在听到春秋匪解的反问的时候忍不住暗自在心底盘算了一下,方才回答到:"他父母双全,我只有一个娘亲,这难道还不够我嫉妒吗?"
春秋匪解认真地就着白决的问题想了想。
【"我还是不明白。"】
【"你看啊,我都没有父母兄弟,我就不嫉妒他们这些父母双全的人。"】
白决:"你是人吗?师兄?"
春秋匪解陷入了沉默。
【"哦,对,我不是人——"】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又道。
【"可是,师弟,你也不是人啊。"】
白决:"..."
对呢,咱也不是人。
可是嫉妒这种事情难道还一定要是个人才能够嫉妒的吗?
"砰砰砰!"
背后传来一阵气势汹汹地捶门声,白决当即一惊,差点儿从桌面上一头栽倒在地下。
【"怎么了?"】
春秋匪解的话音未落,白决就冲到了大门口打开了自家茅屋的破门。
站在门外的人是撑着一把青纸伞的曲敖上仙,不染尘埃,风度翩翩,根本就看不出来刚刚那一连串气急败坏的敲门声居然是他给捶出来的。
白决看到对方的时候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是一股不可思议涌上了心头。
"师尊?"
浣星阁的那位阁主明明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关于他的记忆给抽离了,那么,曲敖师尊究竟是怎么找上他的门来的?
白决还来不及想清楚这其中的缘由,就被曲敖给一把推到了一边,他一边推搡着白决一边还分外嫌弃地对白决道:"都是要嫁出去的大人了,怎么还是这个乱七八糟的样子?"
白决:"..."
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来看看自己是不是准备好了出嫁?
白决还没有开口,就看见了跟在曲敖身后走进来的余典,一身红衣如画,眉眼灼灼,满满的都是嫌弃。
"..."
这位不是出不了兴无那个地界么?
余典一见白决,劈头盖脸的就是一句:"你就打算这么出门?"
话音未落,又是一句:"啧啧啧,真不愧是师徒。"
白决:"..."
哦豁,看样子又是一个知晓内情的。
他还没有上前招待,就看见曲敖自来熟地走到他的破茅屋之内,感慨了两句"咱们做功德道的还真是穷苦劳碌命",紧接着就是一挥手,灵光流转,只见满目的璀璨,眨眼间就将好端端的清纯不做作一个破茅屋变成了金碧辉煌的大户人家的宅子——别提有多俗气了。
白决目瞪口呆地看着曲敖的动作,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朝着曲敖追问道:"你...您...师尊?"
曲敖回头轻轻地笑了笑,向来淡漠的笑容在这个时候竟然隐隐约约地流露出了一丝丝的真切。
"怎么?变了一张脸,就连我这个师尊都不认得了?"
白决:"..."
这是他认不认师尊的问题吗?
这明明是曲敖这个师尊到底认不认他的问题吧?!
曲敖自己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右手摆在八宝雕花的桌面上轻轻地敲击着,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然而,他最后只是问了白决一句:"怎么还不准备?不是约好了今日出嫁的吗?"
"我看着那个姓云的小子也没有什么好的,你不准备嫁是好的,我觉得可以。"余典也在曲敖的旁边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不仅坐了下来,而且还给自己找一盏茶,微微低头抿了一口,算是润了润喉。
白决:"这样...这样不好吧?"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惊醒过来,看着曲敖两人道:"不是!你们是怎么知道我要出嫁的?!"
曲敖皮笑肉不笑地用力地敲了一声桌面,然后开口道:"我怎么能不知道?"
"我为什么不知道?!"
"云深流那个混账玩意儿都把这事情闹得全东陆西陆都知道了!"
白决:"...不会吧..."
曲敖一巴掌拍在了桌面上,清脆无比,他咬牙切齿地道:"不会个鬼!我找上门去的时候,这个小子还不认账!非得要我跟他打一顿他才能够明白我不是好惹的!"
白决的心底产生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余典放下了茶盏,淡淡地在曲敖的话语后面补充了一句:"那你也太冲动了。要不是你仗着辈分把人家小子给打得太过火了一些,这事情也不会闹得大家都知道了。"
曲敖的神情尴尬了一瞬间,但是也就是一瞬间而已。
他很快就找回了自己的状态,朝着白决道:"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的态度有问题。"
曲敖很认真地对白决道:"若是他真的在意你,那他就不会将你置于这样不闻不问的境地。"
"..."白决忍不住笑了出来,"因为这事?"
曲敖:"还要因为什么?"
"这是我让他做的。"白决深吸了一口气,"师尊,我不需要全天下都知道我跟我的师弟在一起了。"
"我足够强大,我也足够坚硬,我是您一手教出来的,您难道还不了解我吗?"
曲敖盯着白决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把脸别过去朝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余典抱怨道:"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什么?我就说嘛!我教出来的徒弟,绝对不是那种柔柔弱弱的家伙啊!"
余典:"..."
他磨了磨后槽牙。
似乎是察觉到了余典的神情不对,曲敖连忙回过头对白决道:"那你也不能这样子就嫁出去啊,毕竟是我的徒弟...我可是要流芳千古的人呢..."
白决:"按照当下的这情况,应该没有谁还记得我是您的徒弟吧?"
曲敖愣住了:"是哦...有点道理..."
余典咳嗽了一声。
白决放过了这个问题,就对着曲敖道:"师尊,您——究竟是怎么恢复记忆的?"
曲敖想了想,斟酌道:"实不相瞒,我就没有忘记过你。"
白决:"..."
那您还真是可以呢,师尊。
看到徒弟又双要被弄死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的。
心里这样想着,白决却并不觉得曲敖对自己有什么责任。
毕竟只是单纯的师徒而已,也没有多大的情谊。
"我还有一个问题,"白决将心里多余的疑问抛开,"您究竟是怎么才没有忘记我的?"
...
直到被曲敖一手包办搞得热热闹闹地送进了云深流的手里,白决才从怔忪的情绪里反应过来。
"怎么了?"
云深流察觉到了白决的不同寻常,十分自然地牵着他的手询问到。
白决不自觉地摇了摇头,紧接着又赶忙点了点头。
他小声对着云深流道:"我在想,你是因为借了天道的身体,方才不受浣星阁抽取记忆的影响。那我的师尊他,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没有忘记我的呢?"
云深流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应该是在一个不会被影响到的地方吧?"
白决没有回答,他拉着云深流的手,却有些心不在焉。
云深流也没有揭穿,只是在白决跟着自己往礼厅当中走去的时候,微微倾身将他拍了拍,以做安慰。
他们在清澴七十二洞**海里执过道侣之礼,但是,这种礼并不被天地之间的规则所承认。
也就是说,他们虽然曾经执过那样的礼数却依然是不被认可的存在。
云深流也略微出神地想到,当年曲敖莫名其妙地冒出来将一根红线交到了他的手上,不就是笃定他无法完全地束缚住白决吗?
即便他知道白决在哪里,是否于世,却依然无法让白决对他产生同样的感应。
曾经云深流以为曲敖是好心,可是现在想来,那大约都是对白决的好心。
为了利用他,将白决护个周全。
云深流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或许他还应该感谢这不按套路出牌的老家伙,毕竟是他把白决送回到他的身边来的——只不过,他没有足够的能力护好白决罢了。
他的师兄属于天下,并不独属于他。
"等等..."
白决终于察觉出了一丝丝不对劲,他在与云深流行完礼之后忍不住心底一惊。
曲敖若是说在什么地方可以阻止自己遗忘白决,那他倒是刚刚想起来一个地方——奇零境!
那么,曲敖在奇零境做什么?!
【"反正不是什么好事就是了。"】
白决拉住云深流的手,当着所有硬是要凑过来观礼的人的面唤出苍生剑就是冲出了西陆的宴廷。
他连自己神魂上最后一道枷锁的解开都没有注意到,满心都是焦急。
云深流试图阻止他,然而还没有用力就看见了白决那一副惶恐不安的面容,促使着他放弃了原本的想法。
"你要去哪里?"云深流压抑住自己的心底的摇摆,冷静道。
白决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曲敖要用自己的命去填奇零境!"
云深流皱了皱眉。
他没有想到,白决竟然能够在曲敖跟他故意封锁了大部分消息的情况下,依靠那仅有的一点东西推测出来与事实相差无几的可能性。
"那...你想要做什么?"
苍生剑飞得极快,几乎就是在不停地破空破空破空。
云深流勉强自己露出安抚的笑容给白决。
然而,这个时候的白决已然是从一时的震惊当中回过神来了。
他反问自己——是啊,我能够做什么呢?
苍生剑眨眼间就停在了万丈碧波之上,白决拉着云深流的手,心里却像是无牵无挂的浮萍。
【"我想...他还是希望你能够过得好的。"】
春秋匪解难得地对白决说了一句曲敖的好话。
两棵树忽然间从面前的虚无缥缈中蓬勃而出,伸展枝桠。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彻了天地。
"我多年前害死了一个徒弟,现在我只是不想害死另外一个徒弟。你不必内疚,照顾好自己。"
春秋匪解这个时候冷不丁地笑了起来。
白决还没有动作,就感觉到了他的离开。
"你——"
【"我这个做师兄的,也没有什么好给你的,就帮你重塑个金身吧。"】
话音未落,白决回过头,就在云深流的眼睛里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那个剑雨落银河的自己。
"师兄..."
白决没有开口。
他只是拉着云深流的手,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活着。
因为有期待,所以才活着。
活着。